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說道:“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素喜到處雲遊,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會之期,恩師竟不回山主持,也不帶信回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眾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擔憂。恩師這次是到南方雲遊采藥,大夥兒忙分批到雲貴兩廣查訪,各路都沒消息。我和閔師哥在客店之中得到點蒼派追風劍萬裏風的書信,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我們兩人趕到雲南大理萬大哥家中,見他身受重傷,躺在床上。一問之下,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


    袁承誌想起程青竹曾說黃木道人是死於五毒教之手,暗暗點頭,聽洞玄又道:“追風劍萬大哥說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點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他當即仗劍相助。豈知對方個個都是高手,兩人寡不敵眾,萬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後來由人救回,恩師卻生死不明。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爪上喂了劇毒。看這情形,必是五毒教所為。他後來千辛萬苦的求到靈藥,這才死裏逃生。於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雲南尋師,要找五毒教報仇。可是四年來音訊全無,恩師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隱秘異常,踏遍了雲南全省,始終沒半點線索,大家束手無策,才離雲南。不久前北方傳來消息,說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到了順天……”


    袁承誌“啊”了一聲。洞玄道:“袁相公識得她麽?”袁承誌道:“我有幾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洞玄道:“令友不礙事麽?”袁承誌道:“眼下已然無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們一得訊,大師兄便傳下急令,仙都弟子齊集京師。我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說了。大師兄比我們先到,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那賤婢竟然出言譏刺,十分無禮。大師兄跟她動起手來,這賤婢手腳滑溜,大師兄一不留神,額上為她左手鐵鉤所傷,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隻道鐵鉤喂有劇毒,大師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幾聲便走了。好在大師兄內功精湛,又知對頭周身帶毒,在動手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藥,身邊又帶了不少外用解毒膏丹,這才幸沒遭難。”


    水雲歎道:“貧道怕她知我不死,再來趕盡殺絕,不敢在寓所養傷,隻得找了這樣古怪的地方靜養,再過三個月,毒氣可以慢慢拔盡。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這仇非報不可。隻是對頭手段太辣,毒物厲害,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


    閔子華問道:“袁相公怎麽也跟五毒教結了梁子?”袁承誌於是將如何在惠王府遇到五毒教、程青竹如何為老丐婆抓傷的事簡略說了。水雲道:“袁相公既跟他們並無深仇,吃了點小虧,也就算了。你千金之體,犯不著跟這等毒如蛇蠍之人相拚。”


    袁承誌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輔佐闖王和義兄李岩圖謀大事,這些江湖上的小怨小仇,原不能過於當真,否則糾纏起來永無了局,點頭道:“道長指教甚是。我有一隻朱睛冰蟾,可給道長吸毒。”當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亂石崗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於是把冰蟾借給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雲吸盡毒氣後送回。水雲、閔子華、洞玄不住道謝。


    袁承誌和焦宛兒緩緩下崗,走到一半,宛兒忽往石上一坐,輕輕啜泣。承誌輕拍她肩膀,低聲問道:“怎麽?焦姑娘,你不舒服麽?”宛兒搖搖頭,拭幹淚痕,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承誌心想:“這一來,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化敵為友,但她殺父大仇如何得報,卻更渺茫了。也難為這樣一個年輕姑娘,居然這般硬朗。”


    兩人回進城裏,天將微明,袁承誌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自回正條子胡同。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上展開輕身功夫,倏然之間,已過了幾條街,一時奔得興發,使出“神行百變”絕技,真如飛燕掠波、流星橫空一般,耳旁風動,足底無聲,正奔得高興,忽聽身旁低喝一聲:“好功夫!”


    袁承誌陡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從身旁掠過,嬌聲笑道:“追得上我嗎?”語聲方畢,已竄在七八丈外。袁承誌見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驚:“這是個女子,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勝,提氣疾追。那人毫不回顧,如飛奔跑。時候一長,袁承誌的內力、輕功終於高出一籌,腳下加勁,片刻間追過了頭,趕在那人麵前數丈,回轉身來。


    那人格格嬌笑,說道:“袁相公,今日我才當真服你啦!”隻見她長袖掩口,身如花枝顫嫋,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給足底黑瓦一襯,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俾得夜中不易為人發覺,敵人發射暗器不能取得準頭,她竟然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藝高強,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袁承誌拱手說道:“何教主有何見教?”何鐵手笑道:“袁相公昨日枉駕,有不少礙手礙腳之人在場,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見個高下。小妹今日專誠前來,討教幾招。袁相公半夜三更的送一位美貌姑娘回家,好風流多情啊!”邊說邊笑,語音嬌媚。


    袁承誌心想:“我送焦姑娘回家,原來給她瞧見了。此事不必多提!”便道:“教主這般身手,男子中也難得一見。兄弟十分佩服。卻不必再比了。”


    何鐵手笑道:“昨日試拳,袁相公掌風淩厲之極。小妹力氣不夠,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誌回答,呼的一聲,已將腰間一條軟鞭抖了出來,微光中但見鞭上全是細刺倒鉤,隻要給它掃中一下,皮肉定會給扯下一大塊來。何鐵手嬌滴滴的道:“袁相公,這叫做蠍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麽?”袁承誌聽她說話,不覺打個寒戰。她語氣溫柔,關切體貼,含意卻極狠毒,兩者渾不相稱。


    袁承誌雅不欲跟她沒來由的比武,抱拳說道:“失陪了!”何鐵手不等他退開,手腕輕抖,蠍尾鞭勢挾勁風,逕撲前胸。袁承誌上身後仰避開,不等蠍尾鞭次招再到,已竄出數丈。何鐵手知追他不上,朗聲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膿包,敗壞了師尊一世威名!”袁承誌一楞停步,心想:“我幾次相讓,他們五毒教驕縱慣了,還道我當真怕她。”心念微動之際,白影閃處,蠍尾鞭又帶著一股腥風撲到。


    袁承誌眉頭一皺,暗想:“這等喂毒兵器縱然厲害,終究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個女子,卻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蠍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搶奪,索性雙手攏入袖中,身隨意轉,的溜溜的東閃西避,使的是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何鐵手鞭法雖快,那裏帶得到他一片衣角?袁承誌捷若飛禽,何鐵手隻瞧得心魂俱醉,大為顛倒,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明武功。


    轉瞬間拆了二十餘招,何鐵手嬌喝:“你一味閃避,算什麽好漢?”袁承誌笑道:“你想激我奪你鞭子?又有何難。”俯身而前,雙手在屋頂分別撿起一片瓦片,凝視鞭影,看得親切,叫道:“撤鞭!”兩塊瓦片一上一下,已將蠍尾鞭夾在中間,順手裏奪,右足晃動,瞬息間連踢三腳。何鐵手剛想運勁奪鞭,對方足尖已將及身,隻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個空,跌下屋去。袁承誌搶住鞭柄,笑問:“金蛇郎君的弟子怎麽樣?”


    但聽得何鐵手柔媚的聲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剛一著地,又即竄上屋頂,饒是袁承誌身有絕頂輕功,也不禁佩服。


    何鐵手右手叉在腰間,身子微晃,腰肢款擺,似乎軟綿綿地站立不定,笑道:“還要領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們五仙教有一門含沙射影……”袁承誌聽她嬌聲軟語的說著話,也不見她身轉手揚,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大驚之下,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飛衝天”,躍起尋丈,隻聽得一陣細微的錚錚之聲,數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來這門暗器是無數極細的鍍金鋼針,機括裝在胸前,發射時不必先取準頭,隻須身子對正敵人,隨手在衣內腰間一按,一股鋼針就由強力彈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何況鋼針既細,為數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劇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論是鋼鏢、袖箭、彈丸、鐵蓮子,發射時總得動臂揚手,對方如是高手,一見早有防備。但這毒針之來,事先絕無半點朕兆,教外人知者極少,等到見著,十之八九非死即傷,而傷者不久也必送命。這暗器他們稱之為“含沙射影”,端的武林獨步,人間無雙。


    袁承誌身子未落,三枚銅錢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無怨無仇,為什麽下此毒手?”何鐵手側身避開兩枚銅錢,右手翻轉,接住了第三枚,輕叫一聲:“啊喲,好大的勁兒,人家的手也給你碰痛啦。”看準袁承誌落下的方位,還擲過來。


    聽聲辨形,這枚銅錢擲來的力道也頗不弱,袁承誌剛想伸手去接,突然心裏一動:“這人手上有毒,別上她當。”長袖揮動,又把銅錢拂了回去。這一下勁力就沒手擲的大,何鐵手伸出兩指,輕輕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謝!可是隻給我一文錢,不太小氣了些嗎?”手掌伸出來時迎風一抖,十多條非金非絲的繩索向他頭上罩來。


    袁承誌惱她適才偷放毒針手段陰毒之極,當下再不客氣,揚起蠍尾鞭,往她繩上纏去。何鐵手鬥然收索,笑道:“蠍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說的是一口雲南土音,又糯又脆,加了不少嗲聲嗲氣,手上卻毫不延緩。


    袁承誌把蠍尾鞭遠遠向後擲出,叫道:“我再奪下你這幾根繩索兒,你們五毒教從此不能再來糾纏,行不行?”何鐵手嬌笑道:“這不叫繩索兒,這是軟紅蛛索。你愛奪,倒試試看。”說著蛛索橫掃,攔腰卷來。這蛛索細長多絲,四麵八方同時打到。


    袁承誌側身閃避,想搶攻對手空隙,那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敵,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剛收回守禦,原來縮回的又反擊而出,攻守連環,並無破綻。


    拆了十餘招後,袁承誌已看出蛛索的奧妙,心想:“這蛛索功夫是從蜘蛛網中變化出來的。”乘她一招使老,進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禦的索子已蓄勢發出之際,身形微斜,陡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脅下點去。這招快極險極,何鐵手萬難避開,忽然間身子側過。袁承誌見這一下如點實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臉上發熱,凝指不發,心想:“你這招太也無賴!”


    何鐵手左手鉤疾向右劃。袁承誌急忙縮手,嗤的一聲,袖口已給鐵鉤子劃了一條縫。何鐵手道:“啊喲,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請您除下長衫,我去給你補好。”


    袁承誌見她狡計百出,心中愈怒,乘勢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風響,不數招,袖子已與蛛索纏住,用力揮出,破袖與蛛索雙雙脫手,都掉到地下去了。


    袁承誌道:“怎麽樣?”何鐵手格格笑道:“不怎麽樣。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麽?還不是打了個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


    袁承誌見她周身法寶,層出不窮,也不禁頭痛,說道:“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後,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何鐵手笑道:“你說你的,我幾時答允過啊?”袁承誌心想果然不錯,她確沒答允過,但這般一件一件比下去,何時方了?哼了一聲,說道:“瞧你還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件兵器都奪下來,她總要知難而退了。


    何鐵手道:“這叫做金蜈鉤。”左手前伸,露出手上鐵鉤,說道:“這是鐵蜈鉤,為了練這勞什子,爹爹割斷了我一隻手。他說兵器拿在手裏,總不如幹脆裝在手上靈便。我學了十八年啦,還不大成。袁相公,這鉤上可有毒藥,你別用手來奪呀!”


    隻見她連笑帶說,慢慢走近,袁承誌外表淡然自若,內心實深戒懼,隻怕她又使什麽奸謀,正自嚴加提防,忽聽遠處隱隱有呼哨之聲,猛然心動,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絆住了我,卻命她黨羽去加害青青他們?”也不等她話說完,回身就走。


    何鐵手哈哈大笑,叫道:“這時再去,已經遲了!”金鉤空晃,鐵鉤疾伸,猛向他後心遞到。袁承誌側過身子,左腿橫掃。何鐵手縱身避過,雙鉤反擊。這時曙光初現,隻見一道黑氣,一片黃光,在他身邊縱橫盤旋。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淩厲,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遜而已。承誌掛念青青等人,不欲戀戰,數次欺近要奪她金鉤,總是給她回鉤反擊,或以鐵鉤護住。這鐵鉤裝在手上,運用之際的是靈動非凡,宛似活手。


    袁承誌拆到三十餘招,兀是打她不退,探手腰間,金光閃動,拔出了金蛇寶劍。何鐵手笑容立斂,喝道:“這金蛇劍是我們五仙教的啊!你怎麽偷去了?”袁承誌唰唰數劍,何鐵手武功雖高,怎抵擋得住?當的一聲,金鉤給金蛇劍削去半截。袁承誌喝道:“你再糾纏,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她臉上微現懼色,果然不敢逼近,隨即微笑,屈膝行禮,正色道:“袁相公,昨天我見到你後,一晚睡不著,今晚更加睡不著了。我……我……好想拜你為師,叫你一聲師父,師……父……”


    袁承誌正色道:“那可不敢當!”收劍回腰,疾奔回家,剛到胡同口,見洪勝海躺在地下,頸中流血,忙搶上扶起,幸喜尚有氣息。洪勝海咽喉受傷,不能說話,伸手向著宅子連指。袁承誌抱他入內,隻見宅中桌翻椅折,門破窗爛,顯是經過一番劇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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