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人清與木桑在一旁撚須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我老道又有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


    歸辛樹久鬥不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袁承誌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相讓一招了。但歸辛樹招招厲害異常,隻要招架不出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鬥到分際,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讚可。先前我單使本門拳法,數百招後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長與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點上風,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隻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當下拳招忽變,使的是一套“金蛇製鶴拳”。


    歸辛樹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袁承誌突然連續四記怪招,歸辛樹吃了一驚,回拳自保。袁承誌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歸辛樹見他後心突然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此時更不思索,發掌撲擊對方背心。袁承誌早已有備,身子向前撲出,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歸辛樹一掌既出,便即懊悔,隻怕師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那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袁承誌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傷。


    袁承誌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後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青青極為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嗎?”袁承誌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歸辛樹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麽?”歸辛樹道:“是。袁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著這麽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麵招搖得很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己師弟,哼!”歸辛樹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木桑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能容情,反正承誌又沒受傷,你這老兒還說什麽的?”穆人清這才不言語了。


    歸辛樹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這次給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師父毫無怨懟之意,對袁承誌卻更懷憤。歸辛樹明知師弟有意讓招,但受了師父責罵,卻也不領他的情。


    穆人清道:“闖王今秋要大舉起事,你們招集門人,立即著手聯絡江南武林豪傑,一待闖王義旗南下,便即揭竿響應。”歸辛樹夫婦齊聲應道:“是。”穆人清眼望歸辛樹,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辛樹,你莫說我偏愛小徒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華山時的小徒弟一般無異。”歸辛樹低下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來鯁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什麽也不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人言。”歸辛樹道:“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


    穆人清對袁承誌道:“你和你這小朋友動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但不可打草驚蛇,也不能傷害皇帝和朝中權要,若訪到重大消息,就去陝西報信。”袁承誌答應了。


    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和清涼寺的十力大師。聽說十力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那裏?”木桑笑道:“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貧道卻是閑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幾天功夫,成麽?”穆人清笑道:“反正他應承教人家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棋道武功,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


    木桑卻似意興闌珊,黯然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闖王大事指日可成。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們無事可為。別說承誌,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黃真和崔秋山都跟了過去。


    那啞巴卻大打手勢,要和袁承誌在一起。穆人清點頭允可,笑道:“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著他吧。”啞巴大喜,奔過來將承誌抱起,將他擲向空中,落下時伸手接住,那是承誌幼時他二人在華山常幹的玩意,此時承誌身軀已重,但啞巴神力驚人,仍將他擲得高高地。青青嚇了一跳,月光下見他臉有喜色,才知他並無惡意。


    啞巴跟著從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劍來,交給袁承誌,正是那柄金蛇劍。原來他上次隨袁承誌進入山洞插回金蛇劍,此次離山,見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誌相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把寶劍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去拔了出來,藏入包袱,卻連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誌心想:“此劍是青弟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著使用,日後我傳她金蛇劍法,再將這劍歸還給她。”青青拿過劍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難過。


    袁承誌與師父剛見麵又要分手,很戀戀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我很歡喜,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袖一拂,已隱沒入黑暗。歸辛樹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及大師兄走得不見,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


    木桑向袁承誌道:“他們已對你心中懷恨,這兩人功夫挺厲害,日後遇上可要小心。”袁承誌點頭答應,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兄,心頭鬱鬱,回到焦家,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著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什麽?”袁承誌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麽?”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


    隻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著“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拿起帖子,下麵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裏家具器物的清單。袁承誌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來,很過意不去,忙換了長袍過去道謝。那知閔宅中人已盡數走了,隻留下兩個下人在各處打掃。袁承誌一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什麽地方卻不知道。


    袁承誌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著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布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仆、更夫、馬夫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誌道:“這位焦姑娘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更加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麵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誌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什麽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當晚二更過後,袁承誌叫了啞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隻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鏟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麵是個大洞。


    青青聽得袁承誌喜叫,奔進來看。袁承誌道:“在這裏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裏,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在外麵,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隻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


    袁承誌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著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裏放著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


    取起上麵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祖以功臣世勳,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禦筆。”


    袁承誌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


    原來明朝開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是稱他為“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


    有一日,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史·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倘若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隻是道謝,卻說什麽也不肯接受。


    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召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坐著便不再睡。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大功”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


    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對皇帝恭順,但他精於韜略,善於將兵,戰無不勝,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隻。徐達淚流滿麵,當著使者把一隻蒸鵝吃個幹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一種癌腫)而吃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隻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真假。徐達有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兒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後,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


    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父親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羅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複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兵將,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重,南京百姓隻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誌和青青打聽不著。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來曆。這中間的經過,袁承誌和青青自然不知。


    袁承誌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雲: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已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隻是更見蒼勁挺拔。原來此詩是建文帝在閩粵川滇各地漫遊四十年後,重還金陵所作。他經曆永樂(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統(英宗)各朝之後,已然六十餘歲,複位之想早已消盡,回到魏國公府撫視故物,不禁感慨無已,從此飄然出世,不知所終。此中過節,袁承誌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承誌不懂詩中說些什麽,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


    袁承誌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揭箱蓋,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沒一件不是價值钜萬的珍物。青青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


    袁承誌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幹什麽?”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隻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幹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袁承誌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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