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不懂圍棋,看得氣悶,加之肩頭受傷,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陣,竟伏在幾上睡著了。木桑對宛兒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裏睡去吧。”宛兒臉一紅,隻裝不聽見,心想:“這位道長怎地風言風語的?”木桑嗬嗬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麽羞?”宛兒問袁承誌道:“袁相公,是麽?”袁承誌笑道:“她女扮男裝,在外麵走動方便些。”


    宛兒年紀比青青小了兩歲,但跟著父親曆練慣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裝,本來不會看不出來,隻是這兩日她牽掛父親生死安危,心無旁騖,又見青青是個美貌少年,一見麵就拉她手,覺得此人甚不莊重,此後就不敢對她直視,這時聽承誌說了,兀自不放心,輕輕除下青青的頭巾,露出一頭青絲秀發,頭發上還插了兩枚玉簪,於是扶她起身,仔細看時,但見她細眉櫻口,肌膚白嫩,果然是個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還要看。道長……道長輸了幾盤啦?”木桑罵道:“胡說!”宛兒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們再來看。”扶她到自己房裏安睡。


    袁承誌好些時日沒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盡想到明晚歸氏夫婦之約,心神不屬,連走了兩下錯著,白白的輸了個劫,一定神,忽然想起,問道:“道長,你怎知她是女子?”木桑嗬嗬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見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沒跟你相見。小心,要吃你這一塊了,點眼!”說著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進,果然了得。或許還及不上你師父,老道可不是你對手啦。”袁承誌起立遜謝,道:“那全蒙恩師與道長的教誨。這幾天道長要是有空,請你再指點弟子幾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來是不肯白費功夫的。不過我教你些什麽呢?你武功早勝過我啦,還是你教我幾招吧。你如要我教幾路棋道上的變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得意,又道:“武功好,當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難得。少年人能夠不欺暗室,對同行少女規規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讚不絕口呢。”


    袁承誌暗叫慚愧,臉上一陣發燒,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什麽親熱舉動,豈不是全讓他瞧了去?怎麽他從旁窺探,自己竟沒發覺?這位道長的輕身功夫,實是高明之極。


    又下數子,木桑在西邊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誌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說是幹冒奇險。他道:“承誌,我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過得幾天,就要到西藏去。這一子深入重地,成敗禍福,大是難料。”袁承誌奇道:“道長萬裏迢迢的遠去西藏幹什麽?”木桑歎了口氣,說道:“去找一件東西。那是先師的遺物。這件物事找不到,本來也不打緊,但如給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不妥。好比下棋,這是搶先手。老道倘若失先,一盤棋就輸得幹幹淨淨。原來對方早已去了幾年,我這幾天才知,現下馬上趕去,也已落了後手。”袁承誌見他臉有憂色,渾不是平時瀟灑自若的模樣,知他此行關係重大,說道:“弟子隨道長同去。咱們幾時動身?”木桑搖搖頭:“不行,不行,這事你可幫不上忙。”


    便在此時,忽聽廳外微有聲響,知道屋頂躍下了三個人來,袁承誌見木桑不動聲色,也就不理,繼續下棋。


    木桑道:“你師嫂剛才的舉動我都見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幫你對付他們。”


    袁承誌道:“弟子不能跟師哥師嫂動手,隻求道長設法排解。弟子自可認錯賠罪。”木桑道:“怕什麽?動手打好啦,輸不了!你師父怪起上來,就說是我叫打的。”


    說到這裏,屋頂上又竄下四個人來,隨覺一陣勁風,四枚鋼鏢激射而至。木桑隨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隻當沒這會事。廳外七人一齊躍了進來,手中都持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氣吃掉七子?”袁承誌會意,說道:“弟子試試。”這時七人中有兩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餘五人各挺刀劍,衝將過來。


    袁承誌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隻聽得篷篷聲響,七名來人穴道齊中,嗆啷啷的一陣響亮,兵刃撒了一地。木桑點頭道:“大有長進,大有長進!”


    宛兒剛服侍青青睡下,聽得響聲,忙奔出來,見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卻倒了七名大漢。她也不多問,召來家丁,命將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綁縛了。


    這時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圍困,眼見已陷絕境,袁承誌忽然想起:“道長把這塊棋比作他西藏之行,我如將他這片棋殺了,隻怕於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轉去東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嗬嗬大笑,續在西隅下子,說道:“凶險之極!這著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殺我不了啦,我而且還能反光!”


    又過半個時辰,雙方官子下完,袁承誌輸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這些年來,你武功是精進了,棋藝卻沒什麽進展。”袁承誌笑道:“那是道長妙著迭生,變化精奧,弟子抵擋不住。”木桑嗬嗬大笑,打從心底裏歡喜出來,自吹自擂一會,才轉頭對宛兒道:“你叫人搜搜他們。”


    宛兒命眾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搜出幾封書信、幾冊暗語切口的抄本。書信中有一封是滿清九王多爾袞寫信給北京皇宮司禮太監曹化淳的,說道關口盤查嚴密,是以特地繞道,從海上派遣使者前來,機密大事,可與持信的使者洪勝海接頭雲雲。


    木桑大怒,叫道:“奸賊越來越大膽啦,哼,連皇宮裏的太監也串通了。”右腳飛出,將一名奸細踢得腦漿迸裂。他伸腳又待再踢,袁承誌道:“慢來,道長!且待弟子仔細盤問。”木桑怒氣不息,又要撕信,也給袁承誌勸住。木桑道:“話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盤棋。”袁承誌笑道:“隻要道長有興,連下十盤,卻也無妨。”木桑大喜,隨著家丁進內睡了。


    袁承誌看了書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念忽動,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報,仗著這些密件,正好混進宮去行刺昏君,為爹爹報仇。”於是把一人穴道解了,問他誰是洪勝海。那人向一個三十多歲、白淨麵皮的人一指。


    袁承誌將洪勝海穴道解開盤問。那洪勝海倔強不說。


    袁承誌心想,看來他在同黨麵前決不肯吐露一字半句,於是命家丁將他帶入書房,說道:“我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或者還可給你條生路,隻要稍有隱瞞,我叫你分作幾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勝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雖死亦不心服。”袁承誌道:“哼,你自以為武功精強,是不是?你是漢人,卻去做番邦奴才,這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贏了,放你走路。你如輸了,一切可得從實說來。”


    洪勝海大喜,心想:“剛才也不知怎樣,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這後生少年如何是我對手?樂得一切答允。”答道:“好,那道人使妖法,我輸了也不服。隻要你用真功夫打敗我,不論你問什麽,我都實說。”


    袁承誌走近身去,雙手執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截。


    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後,曾暗中用力掙紮,隻掙得繩索越縛越緊,那知這少年隻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怎麽比法?咱們到外麵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誌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當真好笑。看你躍進來的身法,是棲霞派東支的內家功夫了。”


    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覺,那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裏,連門派家數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誌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推推手吧。”


    洪勝海雙手護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


    袁承誌並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裏寫字,寫什麽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誌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隻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麽說?”


    洪勝海說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誌笑道:“不相幹。我寫了,你來吧。”


    右手握管,寫了“恢複之計”四字。


    洪勝海潛運內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誌左掌推去,隻覺他左掌微側,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袁承誌一條胳臂夾在中間,隻要上下用力,他臂膀非斷下可。


    袁承誌右手寫字,說道:“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嗯,那是‘斬蛟拳’。渤海派出自棲霞東支,那麽閣下是渤海派。”當年穆人清傳藝之餘,還將當世各家武功向承誌詳細分拆解說,因此承誌熟知各家各派的技法招式。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曆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承誌幾句話一說完,臂膀後縮,如一尾遊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隻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


    袁承誌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後,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隻到肩窩為止,上身穩穩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


    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誌道:“你的‘斬蛟拳’還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麽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掌法十分奇妙厲害,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淩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隻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塗汙扭曲,就可藉口脫身。隻聽袁承誌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後還有個‘告’字!”


    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衝去,心想你武功再好,椅子總會給我推動。那知他這麽淨使蠻勁,隻發不收,犯了武家大忌,隻覺肘下不知從那裏來一股大力,驀地托起,登時立足不穩,向後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連翻三個筋鬥,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才弄清自己原來已讓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衝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說著把茶篩在杯裏。


    袁承誌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讚道:“好茶!”拿起桌上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什麽破筆塗汙?”


    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複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她於文中所指,不甚了了,她不精擅書法,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頗為平平,結構章法,可說相當拙劣,但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並無絲毫扭曲塗汙,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苟,這是篇什麽文章?”袁承誌歎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焦宛兒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邊事,於這些奏章也爛熟於胸。”袁承誌搖頭道:“我也隻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就背熟了的。”


    袁崇煥當年守衛遼邊,抗禦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中傷挑撥,因此上這篇奏章。後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計,先前對袁崇煥本有猜忌之心,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都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誌年幼時,應鬆教他讀書習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焦宛兒道:“袁相公這幅字,就給了我吧。”袁承誌道:“我的字實在難看。剛才跟這朋友打賭,才好玩寫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給有學問的人見到,讓人家笑話。”焦宛兒謝了收起,走出書房。


    袁承誌問洪勝海道:“滿洲九王派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什麽事?”洪勝海吞吞吐吐的不說。袁承誌道:“咱們剛才不是打了賭麽?你有沒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小人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拜服之至。”


    袁承誌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帶,有什麽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裏完全麻木了,沒一點知覺。”袁承誌道:“右邊腋下呢?”洪勝海一按,忽然“哎唷”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什麽,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誌笑道:“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麵喝茶,一麵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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