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麵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是遇上什麽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幾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反足惹禍。”


    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入衣囊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鋼刀兀自在地,閃閃發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誇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裏,屁也不值!”


    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裏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麵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裏路,後麵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麽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子,待會你自行逃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驚道:“怎麽?又有強盜麽?”楊鵬舉道:“走不上五裏,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後無退路,也隻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隻走了兩裏多路,隻聽得噓哩哩一聲,一枝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自路旁林中竄出,攔在當路。


    楊鵬舉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經貴地,並非保鏢,沒向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姓朱的是一夥,是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什麽。


    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舉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弓,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隻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的一聲落在地下,才知已給他彈子打中手腕。


    對麵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而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卷起單刀,抄在手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布條。他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已向來路跑得無影無蹤。


    楊鵬舉隻是歎氣,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裏,這……這……怎麽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算不錯的啦,走著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又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後蹄聲雜遝,回頭望時,隻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金銀也就罷了,難道還非要了性命不可?”


    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才接過。


    當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都是真姓麽?”張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曆。


    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我們無禮。”張朝唐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際,也不知說什麽話好。


    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去聖峰嶂了,咱們一路走吧。”


    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夥,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位朋友要趕赴廣州,聖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裏迢迢的趕來粵東,你們到了這裏,怎不上山?”上山做什麽,八月十六是什麽日子,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


    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督師的忌辰,你們過山不拜,算得什麽山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著頭腦,不知“督師忌辰”和“山宗”是什麽東西。


    楊鵬舉畢竟閱曆多,情知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凶險,也隻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並無惡意,便道:“三位既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著向張朝唐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


    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講義氣。”


    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隻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古裏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前麵一座高山聳立入雲,姓黃的說道便是聖峰嶂。隻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向聖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麵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的。楊鵬舉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有。瞧各人行裝打扮,大都來自遠地,人人風塵仆仆。張楊兩人暗暗納罕,又感栗栗危懼。


    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多半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眾反賊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楣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裏,待次日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立即站起,湧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隻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似在等什麽人。過了一陣,西麵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晚飯過後,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看來很有權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大家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的通。”


    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隻聽到房裏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著“遼東”、“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張朝唐隻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


    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張兄還是暫回浡泥,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隻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隻要不向外人泄露此行所見所聞,小弟擔保張兄決無災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


    孫仲壽問起浡泥國人的風土人情,聽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不知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浡泥國一般,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中午時分,半山裏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陣,繼續再行。此後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張楊三人時,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


    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


    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並無碉堡望樓等守禦設施,不像是盜幫山寨。


    楊鵬舉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那知渾不是這麽回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更有一樁奇事,這些人萬裏來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並不大聲談笑,每人神色間都顯悲戚憤慨。


    張楊三人給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麽,對孫仲壽所說“千古奇冤”雲雲,更難明所指。


    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後,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見到處都是長大漢子。有的頭上疤痕累累,有的斷手折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曆風霜的模樣。張楊兩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便即回房,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楊鵬舉肚裏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般嘴裏淡出鳥來的青菜豆腐。”


    傍晚時分,忽聽得鍾聲鏜鏜。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張楊二人跟他出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之前。張朝唐抬頭看時,見一塊橫匾上寫著“忠烈祠”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誰?”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暗暗心驚,不料想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


    張朝唐抬頭看時,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盔,身穿緋袍,外加黃色罩甲,左手捧著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神像臉容清臞,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稍側,目視遠方,眉梢眼角之間,似乎帶有憂思。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具之類,旌旗或黃或白、或紅或藍,也有黃色鑲紅邊的,有的是白色鑲紅邊。


    張朝唐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隻得跟著跪下。


    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謅謅的說些什麽,張朝唐卻愈聽愈驚。


    隻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麵,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裏長城,甘為炎黃苗裔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聽得驚疑不定。那知祭文後麵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什麽“功勳蓋世則魏公遭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劉基等功臣之事;後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璫,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


    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裏去,他雖遠在外國,但中土大事,也曾知聞。祭文後半段是“我督師威震寧遠,殲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後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張朝唐聽到這裏,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敗清太祖努爾哈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複生而督師遼東,以禦外侮。


    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後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立誓:“並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讚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像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


    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農舍中所遇的小小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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