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淡淡的百合香從屋角青銅雕獸的熏籠內嫋嫋彌漫。遠近的鞭炮聲稀稀落落,此起彼伏。


    柳若姒躺在臨窗的暖炕上,一雙烏黑的眼睛凝視著虛空。尚未完全長成的身形在厚厚的錦被下,顯得更加纖細。鵝黃緞子的繡枕,些微有些淩亂、垂散的長發,使得她精致的臉孔顯得更加的蒼白。


    伺候的丫頭都被她打發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這麽躺了多久。


    不可思議,但卻絕不是夢。


    隆慶二年,她正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身體的疼痛和疲勞還未完全消除,突然間傳來了父親的噩耗。等她從暈厥中醒來,迎接她的是更讓她心膽俱裂的噩夢:躺在她身邊那個溫熱柔軟的小身子,變得青紫冰冷,再也沒有了生氣。


    他來了,拔劍對著她,要殺了她。最終,他並沒有動手,卻讓人將她關進了佛堂。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並沒有帶給她任何安慰。母親追隨父親而去的消息,將她打入更深一層的地獄。


    短短的一天之內,她失去了三個她最親的人。


    然而,她的噩夢還沒有完。


    她想,她還有他。然而,他卻再也沒有露麵,隻送來了一條白綾,和一杯毒酒。這是他給她的選擇。


    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她笑著喝了毒酒,然後懸梁自盡。平時溫柔和順,甚至對下人都從來沒有疾言厲色過的少奶奶,突然變得如此狠絕,被打發來送她上路的人都被嚇到了。


    那些人卻不懂,又有什麽痛苦,能夠比得過突然失去所有至親,又被最愛的人視若仇敵,並送上死路的痛那。


    尤其是,當這一切都發生在,她認為終於雲開月明,苦盡甘來的時候。


    意識**的那一刻,她隻願早入黃泉,能夠追趕上爹娘和遠兒,一家人團聚。至於那個人,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


    老天卻似乎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她並沒有追上至親的亡靈,反而回到了少女時的閨房。


    顯慶二年,正月十八。這一年,她剛剛十五歲。熟悉的環境,牆上她親手繪製的九九消寒圖,準確地告訴了她。


    這個時候的她,還在父母膝下,比大多與她同齡的女孩子更加單純,不識人心險惡,不知人間煩惱。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有些人是有兩張臉的。這個時候,她更不知道,世界上有他那麽一個人。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柳若姒並沒有聽見房門外的動靜。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來人已經到了她的跟前。


    “這是怎麽了?”


    柳二太太祁氏一進門,就看見女兒滿臉淚水,她立刻有些慌了。柳二太太一邊忙在柳伊姒身邊坐下,拿出帕子輕輕地替女兒拭淚,一邊擔憂地詢問,“……怎麽了這是?……是哪兒不舒坦?娘給你叫太醫來?……讓夢給魘住了?……怎麽不叫人?”


    柳若姒怔怔的看著柳二太太,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


    “怎麽了,姒兒?”柳二太太覺察到女兒的異樣,忙又問道。


    “娘,我沒事。”柳若姒出聲道,一邊慢慢地坐起身。


    柳二太太忙伸手扶住柳若姒的肩膀,一邊往女兒身後塞了個引枕,好讓女兒舒服地靠著。


    “……起來受得住嗎,要不就再躺著。”柳二太太用詢問的口氣道。


    “娘,我沒事了。”柳若姒再次跟柳二太太確認道,她已經躺了快半個月了,日子不能這麽一直下去,也是時候起來了。


    柳若姒要梳洗,柳二太太忙叫了人進來。小丫頭捧著水盆,柳二太太挽了袖子,先將手探入水中,試了試水溫,才絞濕了帕子,親自給女兒洗臉。


    母親的手,帶著熟悉的馨香,仿佛溫暖的春風,可以撫平人心上的傷痕。柳伊姒眯著眼睛,近乎貪婪地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和溫馨。


    無論怎樣,能夠回來,回到這個大家都還幸福平安的時候,真好。


    “姒兒今天真乖。”柳二太太輕笑道。


    柳二太太隻有柳若姒這一個女兒,自幼愛若珍寶。柳若姒還小的時候,洗漱、穿衣一應事情,柳二太太都要親力親為。後來柳若姒懂事了,聽到堂姐妹的嘲笑,覺得很丟臉,就不肯再讓柳二太太替她做這些事情。


    像今天這樣,乖乖地讓柳二太太幫她,近年來還是頭一次。


    洗漱好了,柳二太太又給女兒打理頭發,一邊絮絮地勸說。


    “娘知道,你心裏委屈。……大過年的,老太太該說的也說了。一大家子人,沒有個不磕磕碰碰的。你們還都小,還都是小孩子,沒定性,就更不用說了。你大姐她,也不是成心的。”


    “娘就生了你一個,你又沒個親生的兄弟姐妹,你外祖父那邊也沒什麽人了。如今在家裏還好。往後啊,你們都得出門子。我和你父親,我們也有老的時候。你還有誰?也就是你這幾個叔伯姊妹了。……打斷骨頭連著筋,又從小一塊長大的,往後,你們還得相互扶持著。”


    柳若姒靜靜地聽著,不點頭,不搖頭,也沒有說話。她隻是單純的在聽柳二太太說話,根本就沒在乎柳二太太說的是什麽。


    而且,這些話,她是早就聽得耳朵都長了繭子的。話都是好話,然而世事往往不能盡如人意。


    柳二太太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可以說一呼百應,要什麽有什麽。但是她有個遺憾,她是獨養女兒,爹娘過世後,沒有什麽娘家親戚來往,總是羨慕人家有大群兄弟姐妹的。可惜,她也隻生了一個女兒,就希望柳若姒跟叔伯姐妹們能親密些。


    “娘就是太孤了……”說到這,柳二太太果然又想到自己,難免又歎了一句。


    “娘,你有父親,還有我。”柳若姒出聲道。


    “是啊,娘就等著你往後孝敬娘了。”柳二太太笑道,然後又喃喃地道,“……隻要姒兒自己過的好,就比什麽都孝敬娘和你父親了。”


    柳若姒自然聽到了柳二太太的喃喃自語,心中不由得一熱。


    她辜負了母親的一片心。父親、母親壯年暴亡,幼子的莫名夭折,都纏繞著謎團。那個時候,她驟然遭受重擊,萬念俱灰,一心求死,根本就沒有深想。但是,現在……


    既然老天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倍加珍惜。要讓爹娘能平安長壽,安度晚年,要讓遠兒……,想到那個軟軟的小身子,柳若姒再次心如刀絞。


    她一定要找出真相,她一定要讓那背後的黑手付出代價!


    “娘,我會的。”柳若姒輕聲道,內心堅定無比。


    “大奶奶來了。”


    娘兒兩個正說著話,就聽見外麵有小丫頭稟報道。


    “你大嫂來了。”柳二太太臉上笑容加深,高興地道。


    不用人說,她當然知道來的是哪一個。柳若姒的手,無意識地捏住一根玉釵。


    玉釵在她手裏,應聲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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