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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燕江,賀家是數一數二的望族,耕讀傳家數百年,當今雖沒有子弟身居高位,可底蘊深厚,枝繁葉茂,年輕子弟出類拔萃的不知凡幾,而這些人中,要說出一個佼佼者,十之八九會提到那位賀家玉郎。


    偏偏令初來乍到的人費解的是,那賀家玉郎竟是一個瞎子!


    質疑聲起,立刻就有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爭搶著解釋緣由。


    “你這外來的曉得什麽,賀家玉郎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眼雖忙,卻比那些自詡為才子的人強出百倍。”一個斯斯文文的白臉男子道。


    “俗,太俗!”說話的是個壯漢,“琴棋書畫又不頂吃頂喝,有屁用!俺最佩服賀家玉郎的是他辦的一所蒙學,專收窮苦人家的孩子,不但分文不取,還管一餐飯。俺隔壁家前幾年住了一個寡婦帶著一兒一女,就把七歲大的兒子送去了讀書,沒出三年那寡婦也死了,都說剩下兩個孩子可是遭了大罪了,你們猜怎麽著?”


    “怎麽著?”外鄉人像聽話本似的,下意識追問。


    壯漢滿意外鄉人的識趣,與有榮焉地道:“那十歲的男童,不但識字,一手算盤還打得飛快,退了學專給那些請不起賬房先生的小店鋪理賬,還兼帶替人寫書信,不但自己沒餓死,連妹妹都養活了。我這也是稀奇,去問了那孩子,他說蒙學裏先教一年識字,隻有學的特別好的才繼續讀書,剩下的都根據興趣特長來學,這算賬還是最常見的,還有的學什麽製墨、刻書呢,學上個三兩年,就該退學謀事做的。”


    在尋常老百姓眼中,與讀書沾邊的活計,似乎都帶了些風雅。


    “這麽好?”


    “當然啊,所以俺一聽,趕緊把家裏兩個臭小子送去了。”


    就有認識壯漢的笑道:“我說豬肉楊,你可不算窮苦人啊,當心賀家玉郎知曉了,把你家兩個崽子從學堂趕出去。”


    壯漢瞪了那人一眼,啐道:“呸,俺一個殺豬的,在賀家玉郎麵前不是窮苦人是什麽?逢年過節,俺還讓兩個小子給賀大公子送豬肉哩,人家可是都笑著收下了。”


    “這賀家玉郎,怎麽聽著跟神仙似的,眼睛瞧不見,還能做出這麽多事來?”


    其中一個外鄉人不服氣地道:“辦蒙學隻收窮苦人家的孩子,倒是得了好名聲,不過這無底洞賀家給填著,將來不填了又如何呢?”


    這就是暗指賀家玉郎拿著家族裏的錢沽名釣譽了。


    “去,去,去,你不曉得就別亂張嘴噴糞。賀大公子還辦了個書坊,那書坊出的話本可是最受歡迎的,單是這書坊的收入,就足夠支持蒙學了,哪裏用家裏的錢!”


    燕江讀書風氣重,生意紅火的書坊,可謂是日進鬥金,且因為是和讀書相關的,與名聲無礙。


    外鄉人無話說了,人們很快轉了話題,隻有一些膽子大的年輕媳婦和小娘子還在歎息:“這些人說來說去,竟沒一個人說到點子上,賀家玉郎最出眾的,明明是那無雙的風華還有對娘子的體貼專一嘛,我若是能當一日的賀大奶奶,別說他眼盲,就是讓我立刻瞎了,也此生無憾了。”


    兩個頭戴帷帽的女子悄悄離開人群,上了一座茶樓,一進雅室,便把帷帽取了下來。


    二女皆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年紀略輕的那個清雅溫婉,略長的那個殊色驚人。


    年紀略長的掩口笑道:“知慧,你聽聽,如今你可是全燕江女子最羨慕的人兒呢。”


    “阿薔姐姐,你又取笑我。”


    “我才不是笑你,沒聽那些小娘子說麽,若是能當一日的你,此生無憾呢。你現在兒女雙全,夫君是人人仰慕的神仙般人物,又隻守著你一人,在人們眼裏,簡直是人生圓滿了。”


    羅知慧微笑道:“哪有人敢說,人生是圓滿的呢。”


    若說最開始,所有人眼中的遺憾,在她心裏不過是付之一笑,可隨著那人在她心裏越重,愛漸入骨,那份遺憾才越發深刻起來。


    她不遺憾別的,隻遺憾他沒有見過她的樣子,他們約定來生再續鴛盟,可他萬一認不出來她,該怎麽辦呢?


    年紀略長的女子聽了,也沉默下來,片刻後才道:“說的也是,誰能沒有遺憾呢,比如我,此生恐怕都沒有進京的機會了。”


    那些不曾忘記的故人,大奶奶、紫蘇、白芍、青鴿,此生恐怕相見無期了,還有給她帶來全新人生的君表哥,也沒有機會在他墳前上一柱清香。


    原來這年紀略長的女子竟是改回了原名的阿鸞,現在閨名已經叫王薔了。


    說來也巧,她本是燕江王氏女,王家雖比不得賀家,在燕江也算是大戶,回來後對外說是自幼體弱養在山中,身子養好才回來的,因著這個緣由,嫁的並不是望族長子嫡孫,而是一戶殷實人家的小兒子,雖沒有尋常女子看重的體麵尊貴,勝在清閑自由。


    二人都在燕江,哪有不碰麵的,有著京城過往的牽扯,又性情相投,幾年下來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


    阿鸞感慨完,又笑了:“不過這幾年,我和大奶奶的書信來往還沒斷過呢,這不,前些日子剛收到信,大奶奶說過些時日初霞公主要回來省親呢。”


    阿鸞容貌出眾,又因為受過苦沒有絲毫驕縱,嫁的男人簡直把她當眼珠子般疼惜,日子甜似蜜,所以這感慨也就隻是感慨罷了。


    二人喝了茶,各自回家。


    看著屋中的人,羅知慧一怔:“清輝,今日怎麽回來的這麽早?”


    賀朗站起來,雖目不能視,卻如常人般走到羅知慧麵前,挽了她的手,淡淡笑道:“我請人暫代一段時日的課。”


    “為何?”


    賀朗眉眼越發柔和:“下個月不是你的生辰嗎,去年不是說過,今年生辰,我陪你一起出去作畫的。我想著,燕江附近我們都走過畫過了,這次可以去遠些的地方。知慧,你有哪裏的景致想去看看的麽?”


    羅知慧沒有作聲。


    賀朗略略皺眉:“知慧?”


    他抬手,熟練而輕柔的覆上她的眉眼,有些動容:“你怎麽哭了?”


    “沒事。”羅知慧緊緊抿著唇,埋進了賀朗懷中。


    這樣的夫君,此生得之已是幸運,她太貪心,這份遺憾被他知曉,會讓他傷心的。


    羅知慧擁著賀朗,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就是太高興了,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女子。”


    賀朗抬手,輕撫她的唇:“傻丫頭,我才是幸運的那一個。”


    一個月後,兩人站在離燕江數百裏開外的夢花江畔,神情愉悅。


    “清輝,你聽到江水流動的聲音了麽?”


    賀朗笑道:“聽到了,我還聽到櫻花隨波逐流的聲音,聞到了它的香氣。”


    夢花江兩岸是成片百年櫻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每到二三月的時節,櫻花盛開,紛紛揚揚落入夢花江,平日清澈的夢花江水就被染成了粉紅色,成了一條穠麗的花河,美得就像一場迷夢。


    羅知慧擔心白日人多,衝撞了賀朗,就等入了夜才來,卻發現比之白日,星月照耀下的夢花江別有一番美麗。


    二人不遠處,站著幾個護衛並丫鬟,望著這對神仙眷侶,皆覺賞心悅目。


    忽然有嘹亮的山歌聲響起,調子怪異,歌詞更是奇怪,聽在人耳裏,卻有種說不出的灑脫不羈。


    向來雲淡風輕的賀朗卻忽然變了臉色,握著羅知慧的手,語氣掩不住的激動:“知慧,快看看歌唱的是何人!”


    羅知慧從沒見過賀朗這樣失態,怔了怔,才聞聲望去,就見遠遠一葉扁舟順江而下,船頭坐著一個男子,朦朧月色中麵容看不分明,隨著歌聲離得近了,隨意衝江畔的人招招手,很快又遠去。


    “是個男子,看不清麵容年紀。”


    “是……是師父!”賀朗神情激動,忍不住往前邁去。


    嚇得羅知慧忙死死拉住他:“清輝,前麵是江呢!”


    “賀二,快去追!”


    賀二看看羅知慧。


    羅知慧歎氣:“清輝,船遠了,我們在岸邊,追不上的。”


    賀朗怔住,許久後才恢複了平日神色,淡淡道:“是我執著了,師父離去時就說過,緣聚緣散不必在意的。知道他很好,已經是意外之喜。”


    “清輝,我以前沒聽你提過師父呢。”


    賀朗沒有焦距的目光投向江心:“我八歲眼盲,過了兩年自暴自棄的日子,然後遇到了師父。他說,他閉著眼,便能與數人下棋,我目不能視,其他感知會更出眾,為何要活得像個廢物,不能努力做的比他更好。那時候,我才知道,雖然我瞎了,卻原來還能做的更好的。他留下來做了我三年師父,教我琴棋書畫,並不精深,卻教會了我作為一個瞎子如何去學習,這才有了如今的我。聽聲音,那時的師父還很年輕,雖過了這麽多年,有些變化,我卻一輩子不會忘的,剛剛那人,一定是師父,也不知他又要去何處了。”


    有了這番插曲,二人無心久留,回了歇腳的地方,梳洗過後,室內隻剩夫婦二人,賀朗才把生辰禮物拿了出來。


    見是一副畫軸,羅知慧有些好奇,徐徐展開,不由驚呼。


    畫上是一名女子,隨意而坐,一手托腮,一手捉著畫筆,不是她又是誰?


    “清輝?”


    “傻丫頭,你的眉眼,你的唇,你的鼻子,你的每一處我都撫過,我的眼雖看不見,心卻看見了。所以你放心,無論何時,我總會認出你的。”


    羅知雅捂著嘴,淚簌簌而落,心中那絲遺憾,卻隨著這淚,最終了無痕跡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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