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狼荒原


    作者:盧一萍


    1


    一過1951年那個風沙彌漫的春天,就有傳言說上頭要招一批女兵來,大家都等著,像等仙女下凡一樣。可半年過去了,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見著。綽號叫“王閻羅”的營長王得勝一直反對把女人弄到這個叫索狼荒原的地方來,他嫌這大漠荒野,弄個娘們兒來太麻煩。他說,要個屌女人幹甚啊,幾百號光棍一起在荒原上待著多好。天地為帳,大地為床,怎麽粗野怎麽著。老子整個營可以光著身子在荒原上開荒,屌蛋打得大腿啪啪響,那景象真他媽的……你就是拿幾筐銀元滿世界找,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昨天一大早,“聾子團長”陳德良終於打來了電話,說,王閻羅,你明天一大早出發,趕到三棵胡楊去,把你的娘們兒接走。


    你真要給我弄個娘們兒到這半根屌毛也不長的地方來啊,她一看到這屌荒原,非嚇得吱哇亂叫不可。團長的耳朵是被大炮震得有些聾的,說話時得對著他大喊大叫才行。


    你他媽的也太小看我們革命女同誌了。你把自己好好拾掇拾掇,你那閻羅樣不把別人嚇著就行。


    弄個女人來也行,要弄就弄個結實一點的,讓我的兄弟們看著順眼,看著放心,我不要被你們首長機關挑剩下的。如果我看到你的娘們兒比我的中看,我可不饒你啊,我到獨眼師長那裏告你以權謀私,目無基層。


    哈哈,你他媽的粗得像胡楊皮,長得又是閻羅樣,還想要中看的?你配得上人家嗎?我近水樓台那個什麽先得月嘛。團長隻有一個,最漂亮的肯定要留給團長啦。不過嘛,我團大功營營長也隻有你一個,所以分到你那裏去的也不會差。


    那就行,還有哇,我們在這裏開荒,衣服早磨壞了,好多人都是光著腚在幹活兒呢,沒有女人還沒啥,有了女人可不行。


    那也沒辦法,衣服勻一勻,反正要保證把大家的屌蛋給遮住了。


    這裏熱得屌蛋都能烤熟下酒喝,讓大家穿著衣服,做出一副人樣子,那可真是難受死了。


    哎呀,你這個王閻羅,政委跟我們講了,說話要文明一點,你看你一張臭嘴還是滿嘴髒話。


    哈哈哈,你還說我呢!


    你還是帶點人馬,不要讓快槍手黑胡子把你另外一個耳朵也打個洞。


    嘿嘿,沒想老子英雄一世……提起自己的耳朵,王閻羅就說不起話了。他故作發狠地說,這家夥這次膽敢露臉,老子會一把把他的屌蛋捏碎了!


    2


    1951年秋天,女兵柳嵐才滿十七歲,她來到索狼荒原時,荒原上才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氣味。雖然走了那麽長的路,她身上積了厚厚的征塵,身上充滿了一路粘來的各種氣味,但女人有一種特殊的芳香,這芳香留了一路,一到這裏,染了瑰麗晚霞的荒原上的風就把女人的香味吹散開了,彌漫在了荒原上,像一種花香。她可以感覺到。不然,這些男人就不會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到這裏前,王閻羅已叫營部的戰士們幫她挖好了一眼地窩子。她就這樣在索狼荒原安頓下來了。她從地窩子裏鑽出來,滿眼就是撲麵而來的荒涼,徹底的荒涼,這是一大片由茫茫戈壁和鹽堿灘組成的荒原。到處是狼、馬*蚤子和蛇,有些堿灘深得可以把一匹戰馬吞沒掉。而墾荒部隊的任務,就是要把這樣的地方開墾成良田。大家整天都在用那把巨大的坎土镘,沒日沒夜地挖掘。手上裂開了口子,坎土镘把上全是血,紅的變黑,黑的結了痂,痂上又染血,好多戰士手上滲出的血早把半截袖子染黑了。


    當時,這裏的傳說還隻有那個外號叫“快槍手黑胡子”的土匪。後來,才有了柳嵐。嚴格地說,她屬於傳奇。她一來到這裏就是。她來這裏的第一天晚上,王閻羅顯然對他的戰士不太放心,就把他的勃朗寧手槍給她,讓她來護身壯膽,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去給柳嵐送水,由於沒有吭氣就直接往她的地窩子裏鑽,柳嵐正在換衣服,以為是哪個家夥要對她圖謀不軌,在驚慌中走了火,用那把手槍把營長的耳朵打了一個洞。當時她嚇傻了,他也有些吃驚。但很快,他就像啥事也沒發生,就像隻是被駱駝刺劃了一下,對她笑了笑,轉身走了,然後對趕過來的哨兵說,快槍手黑胡子給了他一槍1。


    當時,整個營地戒備森嚴,戰士們不知道那個土匪是從哪裏開的槍。王閻羅這麽說,戰士們都相信了。大家覺得這個土匪也太厲害了,因為他是在黑夜裏開的槍,因為他端端打中的是營長的耳朵。那幾天,大家的耳朵都有些發紅,下意識地總會捂一下耳朵,生怕有一顆子彈會突然飛過來洞穿它。看到那情景,柳嵐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晚上,柳嵐穿好衣服,在地窩子裏傻坐了一會兒,帶著槍,就去找王閻羅。


    那個綽號叫屠夫的衛生員正在給他包紮傷口——後來她知道,那個衛生員參加革命前,真的幹過屠夫。屋子裏擠滿了戰士。王閻羅在不停地罵那個土匪,說他哪天碰到他,一定會把他的兩個屌蛋打個洞。戰士們聽他那麽說,都嘻嘻哈哈大笑起來。好久沒有打仗了,王閻羅耳朵上嶄新的槍傷,讓大家有些莫名的興奮,就像狼聞到了血腥氣一樣。


    柳嵐在地窩子外麵喊了一聲報告。女人的聲音有些發顫。地窩子一下安靜了,大家自動讓開了一條道,影子在馬燈的燈光裏晃動。王閻羅聽到她的聲音,愣了一下,說,進來進來。然後看了一眼戰士們,接著說,除了屠夫,其他人都滾出去。大家便屏了聲,退到黑夜裏去了。


    柳嵐同誌,有事等會再說,你先坐一會兒,屠夫馬上就給我弄好。他偏著腦袋,眯著眼睛,像是很享受自己的槍傷。


    營部的地窩子要寬敞很多,也很整潔——是那種軍營式的整潔。馬燈的光有些昏黃。柳嵐看到王閻羅睡覺的土台上鋪著打了很多補丁、已看不出本色的床單,但床單下墊的麥草一根也不亂,同樣補丁重重的被子也疊得有棱有角。東麵的牆上掛著一張手繪的《索狼荒原墾荒圖》,西麵的牆上則掛著機槍、步槍、衝鋒槍等各種輕武器,還有好幾把各式戰刀,都擦拭得鋥亮。


    營長,您的傷……痛嗎?柳嵐非常抱歉地問道。


    這點屌……傷算個啥?螞蟻咬了一口而已。他示意她不要再說,黑胡子的冷槍,他娘的!


    屠夫是個粗壯的、胡子拉碴的東北大漢。他用紗布為營長包紮好的那個耳朵顯得很怪異,在他腦袋一側,像戴著一朵白花,使這個粗野的人有了一股很滑稽的俏勁兒,看到他那個樣子,柳嵐差點笑了。


    王閻羅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對屠夫說,沒事兒了,你也出去吧。


    屠夫拿起自己的行頭,對營長說,您晚上睡覺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把受傷的耳朵壓住了。


    老子知道。


    屠夫出去後,柳嵐說,營長,真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怎麽就把槍扣響了。


    我跟你說過嘛,殺人的玩意兒,用起來都很簡單。


    該怎麽處分我,您就處分吧!


    大家現在都知道了,我的耳朵是那個屌黑胡子幹的,跟你又沒關係,為啥要處分你呢。


    可明明是我開的槍,您為什麽要這麽說呢?


    那你要我怎麽說啊?說我一個老爺們兒,晚上私闖女兵地窩子,看到那個什麽……女兵換……換衣服,被女兵打了一槍,把耳朵打了一個洞?


    那……我把槍還給您……柳嵐像在掏一塊發燙的烙鐵。


    王營長一聽柳嵐要把槍還給他,一把把槍抓了過去,攤在大手心裏,在馬燈下細細打量了一番。看得出,幾個小時沒有看到自己的寶貝,他很心疼。但他還是把槍遞還給她了,說,被自己喜歡的寶貝玩意兒幹一家夥,值!你拿著吧,就當是個見麵禮。


    哪有把武器拿來作見麵禮的。柳嵐沒有接。


    他迫不及待地說,那好吧,我就收回。他好像生怕再被她拿走,說完,趕緊把槍小心地放進了槍套裏。


    3


    柳嵐第二天就和官兵們一起墾荒了。她和大家一樣,每天五點半起床,簡單地洗漱之後,幹到八點鍾吃早飯,然後帶上兩個玉米餅子,一直幹到晚上十點鍾才收工,回來後還要搞政治學習、思想教育,搞完這些,睡覺時已是淩晨了,所以休息的時間很少,加之吃的東西很差——玉米餅子硬得能把人打起包,每個人都感到又餓又累又困。


    雖然在來疆的路上就有關於分配婚姻的種種傳聞,但柳嵐並沒有像其他女兵那樣有一種莫名的擔憂和害怕;即使麵臨這個大荒原,麵臨浩浩蕩蕩的漠風,她也隻有好奇。因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麵臨的東西都是超乎她的想象的。她懷著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都有的英雄夢,無所畏懼地向未知的遠方靠近。


    現在,在這個隻有唯一一個女人的集體裏,她對每一名官兵來說,都是一個遼闊而美麗的世界,是他們寄托自己想象中的愛情、性欲和家庭的載體。她當時單純而天真,在這個成人世界裏完全是一個大孩子。但沒過多久,她的麻煩就來了。


    柳嵐記得,那天是1951年12月7日下午,太陽掛在西邊渾濁的天空裏,像一個烤糊了的玉米餅。她正走在回地窩子的路上,教導員叫住了她。


    教導員姓馬,個子不高、粗壯得像一個石墩,一副黑邊眼鏡掛在耳朵上,綽號“矮種馬”。他原是二軍四師七一七團騎兵營教導員,長期騎在馬上,所以兩條腿羅圈得很厲害。他打過很多仗,但每次都安然無恙,大家都說他是“一匹幸運的矮種馬”。他那條瘸腿並不是在打仗衝鋒時留下的,而是在進疆途中,過哈密不久,在一個平坦得像個大操場一樣的戈壁灘上,因為在馬背上睡著了,摔到戈壁灘上摔瘸的。從那以後,大家就叫他“瘸腿矮種馬”了。一有人說起這件事,他就臉紅脖子粗,不好意思再在喜歡到自己小命裏的騎兵營待下去,就調到了步兵營當教導員。大家都說這家夥喜歡女人,柳嵐聽說後,就對他敬而遠之了。她一邊走開,一邊問道,教導員,您找我有事麽?


    小鬼,我找你肯定有事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問問你,你想不想成個家呀?


    他這句話問得非常突兀。我還是個孩子,成什麽家呀,教導員,您可不要嚇倒我。柳嵐十分認真地對他說。


    教導員用很嚴肅的口氣對她說,你該成個家了,組織上給你考慮了一個全兵團最有名的英雄模範。


    柳嵐一聽教導員的口氣,就真的害怕了,教導員,我才十七歲,還太小,我還想上學,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現在……現在不想結婚……何況,我還沒有……沒有喜歡上誰……我還沒有,從沒有想過……結……結婚的事。由於害怕,本來伶牙俐齒的她,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


    小鬼,組織上已經決定了,給你介紹的對象就是我們營長,他是我們軍有名的戰鬥英雄,我們兵團的模範營長,你也看到了,他是一個忠厚可靠的同誌。


    教導員,你怎麽能……隨便亂說!柳嵐很生氣。


    小鬼,我不是亂說,我是代表組織在跟你嚴肅地談話。


    教導員,如果這樣,這個兵我不當了,我要回家。柳嵐心裏一急,差點哭了。


    小鬼,你以為參加革命是開玩笑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你們這是在包辦婚姻,我寧願死,也不會答應的。


    你這個同誌怎麽能這麽想呢?我們是革命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要多說了,明天給你半天時間,你們兩個再見個麵,談一談,加強加強了解。教導員的口氣因為不容置疑而變得冰冷了。他說完,就轉身走掉了。


    柳嵐看著教導員一瘸一拐地走遠,愣了半晌,本想喊叫,卻沒有喊出聲音來。她哭了,越哭越傷心,最後竟號啕大哭起來。


    這個兵我不當啦!我不當啦……她賭氣地對自己喊叫道。然後,她抹了一把淚,跑回地窩子,收拾好東西,背上背包,就要離開這裏。但看著茫茫荒原,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哨兵跑過來,有些靦腆地問她,女兵同誌,你要換地窩子嗎?來,我幫你拿東西。


    不……不是,謝謝!她不知道該怎麽對哨兵說,隻好撒個謊,我……我把背包拿出來,隻是……隻是想把地窩子打掃一下。


    我來幫你!那個戰士還是那麽熱情。


    謝謝你了,我自己很快就可以收拾好的,你去站崗吧。


    需要我幫忙你就喊一聲。那個戰士說完,轉身走了。


    她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隻好鑽進了地窩子,把背包取下來,把被褥重新鋪好。她覺得自己無比孤單、柔弱。她發瘋般地想念起父母來,眼淚把枕頭都滲濕了。有一縷陽光漏進了地窩子裏,不大的風一陣陣從地窩子頂上刮過。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必須長大,成年,以麵對那實實在在的、充滿著未知因素的命運。


    4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王閻羅來到了柳嵐的地窩子門口。雖然已見過好幾次麵,但他卻不好意思進去,這個打仗時隻知道猛打猛衝、幹活兒時則拚死拚活的河北漢子,臉通紅著,在門口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他嘀咕道,哎,還是算了,還是算毬了吧……


    躲在他身後看熱鬧的幾個老兵見他要溜,哄笑一聲,衝出來,硬把他塞進了地窩子裏。


    柳嵐早就嚇得不行,她縮在地窩子的角落裏,像一隻被貓發現了的小耗子。


    王閻羅在地窩子裏站著,由於個子高,隻能低著頭。那隻空袖管害羞地垂在身體一側,那隻手顯得很是慌亂,無所適從。它看上去更加寬大、粗糙,像剛剛從泥土裏刨出來的胡楊樹根。


    柳嵐原來一見他的大手,總想發笑,這次她再也笑不出來了。她的心因為害怕而跳得嗵嗵直響,她坐在土台上,一眼也不敢看他。因為害羞,她的臉燙得像要燃起來。


    地窩子裏異常寂靜,似乎連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他的臉也羞得通紅,這個曾經一百多次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的男人,現在感到異常尷尬和窩囊。那麽冷的天,他的額頭上竟冒出了熱騰騰的汗水。


    是的,對於女人,這個老兵無疑還是個新兵。何況他麵對的又是一個見麵不久、隻說過幾句話、還很陌生的女孩子呢。他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腳不安地在原地動來動去,那隻大手緊緊地攥住那隻空袖管,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柳嵐同誌,你……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柳嵐看到他那個樣子,突然變得勇敢起來,她氣呼呼地對他說,我不會跟你成家,我這麽小,你都可以當我爹了,我怎麽跟你成家?她說完,本來不想哭的,卻忍不住又哭了。她有些恨自己的眼淚。


    他坐了下來,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臉憋得更紅了,手腳顯得更加無所適從,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話,我……我覺得你很好……真的……


    我是來當兵的,我是來革命的,我不是到這荒原上來跟人成親的。


    可是……


    沒有可是!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時間時而洶湧地往前流淌,時而又如死水般無波無瀾。地窩子裏隻有死一樣的沉寂。


    眼看一個多時辰快過去了,他才說,柳嵐同誌,我知道你不願意,但我也是在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組織的決定我必須執行!我也沒有多少話跟你說,我隻把該說的告訴你。我們家世代貧農,成分很好。我、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1937年就跟屌日本人幹上了。我大哥1938年戰死了,我二哥和四哥是1942年犧牲的,我三哥是解放蘭州時死掉的,我五哥參加抗美援朝去了。我前年知道,我和我的幾個哥哥一起參加八路軍後,我的爹娘就被屌鬼子殺死了……獨眼師長說,我們家是滿門忠烈……


    要在平時,柳嵐可能很願意聽他說這些,但現在,她一句話也不想聽,她打斷了他的話,這是你們家的事……


    可我……可我得把話說完,這是一定要告訴你的,這樣彼此才能有個了解。其實,我也隻剩下了一句話,我這人戰爭年代是英雄,生產勞動是模範。他說完這些話,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使勁擦了擦滿頭滿腦的汗,然後站起來,由於沒記起地窩子很低,把頭狠狠地撞在了地窩子頂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差點栽倒。他穩住自己的身體,把頭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門口,恢複了野蠻氣,揮了一下自己的那隻大手,轉身走掉了。


    5


    那次見麵不久,柳嵐就擔任了文化教員,開始給營裏那些還是文盲的官兵掃盲。從那以後,再沒人提起過讓她結婚的事,好像這件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沒過多久,團裏命令王閻羅帶一個連,全副武裝,去師部接回三百多個從內地弄到這裏來的遣犯。


    這些遣犯成分很複雜,既有國民黨軍官,也有惡霸、土匪,王閻羅不敢大意。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裏麵竟然還有十四個女人。


    這些女人一個個不修邊幅,蓬頭垢麵,像剛從泥灰裏刨出來的。但有一個娘們兒卻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她洗過臉,頭發也梳過。他還看到,她指甲裏竟然沒有黑泥。她很迷人。她和柳嵐不同,她顯得很成熟,身上有一種發情母馬的味道。這種女人全身都會說話,特別是她的眼波。她看王營長第一眼的時候,他就覺得她的眼波能把他的魂勾走。他想他那副樣子可以嚇走任何一個娘們兒。但她似乎不怕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別。他第一次發現有一個女人用那種眼神看他。他想,如果柳嵐看他的時候,也能用那種眼神就好了。


    那幫女人來到這裏後,柳嵐不再是唯一的女人了。索狼荒原亙古以來,第一次有了近千人在這裏勞動。沙塵味、泥土裏的鹽堿味和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氣味,充斥著這片古老的荒原。


    軍人和遣犯一起勞動,分不清誰是軍人誰是遣犯。其實,軍人的勞動強度比遣犯還要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掙表現”。但遣犯的目的更明確,那就是表現好了可以減刑釋罪;軍人們的目的是為了“建設新新疆”,看上去無疑顯得有些虛幻。那種工作強度,那種發自內心的、自願的苦役,是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僅僅是一把被自己揮舞著的、粗劣的、經久耐用的坎土镘。


    柳嵐白天除了勞動,負責管理那十四名女遣犯,晚上還要給官兵補習文化課。那些女人原來的生活大多是衣食無憂的,有些甚至是錦衣玉食,剛到這裏的時候,有幾個女人什麽都不會幹,她還得教會她們幹活兒。


    那個總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的女人最省事。她叫薛小瓊,她父親在四川巴州做茶----去了?叫“鬼臉”的哨兵看了他一眼,給他指了指方向,說,祝營長大喜!他感覺鬼臉看他的目光和語氣怪怪的。他黑著臉,罵了聲,屌!


    荒原上的風比刺刀還要鋒利,天上掛著一輪比鍋盔還要大的圓月,給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月光。看不到哨兵了,王閻羅才大步朝那個方向跑去。他看到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著,像個女鬼。


    但柳嵐沒跑多遠,一雙腳就血肉模糊,麻木得再也跑不動了。她跌坐在地上,呼出的氣息噴在臉上、頭發上,早已凝成了冰霜,使她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白毛女。王閻羅看到她的頭發,嚇了一跳,在月光中,她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老女人。


    不願跟我就不跟嘛,你瞎跑個……啥呢,你曉得這是什麽地方?你能跑出去?王閻羅很生氣,也很難受,他有些心疼她,他本想對她大吼大叫一番,但他忍住了,他本來想說“你跑個屌呢”,但那個字到了嘴邊,他把它“咕咚”一聲咽進了肚子裏。


    她蹲在那裏,什麽也不說,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曉得你不願意跟我,你嫌我年齡大,嫌我獨臂,嫌我難看,嫌我是個粗人,嫌我隻會打仗。但是,你要曉得,這塊地開出來後有好幾千畝呢,我們辛辛苦苦開出來,如果沒有個後人,我們老了,這地以後誰來種?


    她還是沒有說話,她在發抖,可能是凍的。他看到了她身邊的氈靴。他這次再也忍不住肚子裏的火氣,你!你個屌女兵!你要成個矮種馬那樣的瘸子嗎?你他媽的今天成了瘸子,明天就給老子滾出大功營去!王閻羅一邊大聲武氣地吼叫著,一邊蹲下去,摸她的腳。


    他把她嚇住了,她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的牙齒磕碰著,發出令人心煩的聲音。他見她那樣,心裏不忍,放緩了語氣,說,對不住啊,我不該對你吼。


    她突然低聲抽泣起來。


    王閻羅摸到了她的一隻腳。她的腳上裹著布,但他把它抓在手裏的時候,覺得抓住的是一坨冰。他又想發火。你的腳不趕快暖過來,就廢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的腳扯進自己的懷裏。過祁連山的時候,他的懷裏暖過戰友的腳,但暖女人的腳還是第一次,他對她說,這裏沒有火,對不住了!


    她的腳冰得他哆嗦了一下。


    她沒有反抗。他想那是因為她的腳已經麻木了,還有就是她有些怕他。


    我說過,你不願意跟我過就算了,但你千萬不能跑。這周圍都是大沙漠,你跑不出去的,你往外跑,就是送死;還有,你現在已是解放軍了,你跑了,就是逃兵,你知道嗎?作為一個軍人,最可恥的就是當逃兵。


    她腳上的冰在慢慢融化,打濕了他的襯衣。


    風一刀一刀地割著他們的臉。他沒話找話說,你看,這多冷!不把你凍死才怪呢。


    她哆嗦得不那麽厲害了。他把她的腳從自己懷裏拿出來,腳一暖,汗臭味就冒了出來。


    哎!你聞你這臭腳丫子,跟死狗的味道差不多!我沒想到女娃娃的腳會這麽臭。


    她趕緊縮回了腳,忍不住“撲哧”笑了,她說,這鬼地方哪有水洗腳啊……


    哈哈,笑了就好,走,跟我回去,這樣吧,讓我背你。


    我自己走!她一邊蹬上氈靴,一邊用很硬的聲音好強地說。


    他想起了一句古話,但沒有說全,也是的,男女那個什麽不親嘛?


    男女授受不親!她瘸著腿,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老一套的東西說起來就是拗口。他看到她走的還是往沙漠外去的路,就急了,你個……怎麽還在往外走呢?


    讓我跟你結婚,我寧願當逃兵,寧願死,也不回去!你現在就把我當逃兵槍斃了吧。


    屌!他一急,又說粗話了,老子說過了,你不願意跟我過就算毬了。


    這可是你說的!


    不是我說的還是鬼說的啊!


    那好,你說話得算數。


    老子是站著尿了三十年尿的漢子,說話當然算數。


    那我就跟你回去。


    “你不走也不行了。”他說完,就把她一把抓起來,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9


    柳嵐的腳凍傷後,在地窩子裏躺了好幾天沒有出來——她現在的腳還能走路,應該感謝王閻羅。他當時如果不把她的腳揣進他的懷裏,她的腳就廢掉了。她那幾天縮在地窩子裏想了很多。她覺得他這個人也有可愛的地方,他把她的腳揣進他懷裏的動作,有些像她爹。她爹十七歲結婚,十八歲就有了她,她父親隻比他大四五歲。但他的麵相比她爹老得多,何況他還隻有一隻胳膊,臉上還有一道疤,耳朵上還有一個洞……好了,現在不管他了,他說了,我不願意跟他結婚就算了。看來,這次還是跑對了,這腳挨一場凍也是值得的。柳嵐想到這裏,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王閻羅去看過柳嵐一次,還給了她幾顆水果糖。她看見糖,一下變得敏感起來,她趕緊說,我不要我不要。他並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那樣,說,這糖甜著呢,是我到團部去,政委給我的。他執意把糖放下了。柳嵐把糖給了通訊員。婚禮以後,她就再也不吃糖了。


    其他時候都是通訊員受命過來照顧她,他每天都端著一盆熱水,裏麵放些草藥,說這種草藥可治療凍傷,是營長到小沙湖去采的。


    通訊員那時二十一歲,他原來一見柳嵐就臉紅,叫她女兵同誌,現在他不臉紅了,一見她就很自然地叫嫂子。他接過柳嵐的糖,就說,謝謝嫂子的喜糖。


    柳嵐開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問他,你叫我什麽?


    叫你嫂子啊。


    誰讓你這麽叫的?


    部隊就這個規矩,對領導和老兵的家屬都這麽叫,你現在是營長的家屬,我不叫你嫂子叫你什麽?


    誰跟營長結婚了?


    他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反問她,你說是誰跟營長結婚了啊?


    柳嵐沒法回答他了。


    他們都會這麽叫我嗎?她有些絕望地問道。


    當然啦,就是教導員見了,也得叫你嫂子呢。


    你還是叫我女兵同誌吧。她的聲音裏帶著乞求。


    嫂子,那哪能行!


    柳嵐的腳勉強能走路,走出地窩子後,她發現戰士們看她的眼神已不一樣了。在他們眼裏,她不再是那個才十七歲,比他們的年齡都小的小女兵,而是營長的老婆了,他們有著對長嫂的尊敬和一種很微妙的畏懼感。她像個受了驚嚇的鼴鼠,趕緊鑽進了地窩子裏。


    通訊員給她端飯來吃的時候,她對他說,通訊員,你曉得的,我今年才十七歲,我還不願意結婚,營長也答應了,說我不願意跟他就算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嫂子,你能不能跟其他戰士也說說,就說我們其實還沒有結婚呢,也讓他們不要叫我嫂子。


    通訊員睜大了眼睛,有些不高興了。這話我可不能講,你和營長結婚誰不知道?你是不是嫌棄我們營長了?他的語調變得激動起來,你不知道我們營長是多厲害的人,他是個大英雄,他當連長的時候我就跟他當通訊員,你不知道他打仗多厲害,每次衝鋒他都高聲叫罵著,衝在最前麵,幹掉一個敵人,他就罵一聲屌,肉搏戰的時候,幹翻一個敵人,他也罵一聲,去見閻王吧,你個屌。敵人都知道七一七團有個打仗不要命的王閻羅,和他交手的時候,都會格外小心。你知道他負過多少次傷?四十八次!不,加上在這裏耳朵被黑胡子打穿,一共是四十九次。他那條手臂是被敵人的機槍子彈掃中的,骨頭碎了,隻連著一張皮。當時他帶著部隊正衝在緊要處,勝敗就在眨眼之間。他嫌那隻斷臂累贅,一閉眼,罵了聲屌,一馬刀砍了下來,然後跳起來,又往前衝。我當時跟在他屁股後麵,看著他那隻砍下來的手臂,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他衝上高地不久,就暈過去了,我這才有機會叫屠夫把傷口給他捆紮住。我想他那次肯定活不成了,但他命大,最後竟然挺過來了。這樣一個人,你哪裏找去!


    你……我是說……一個人和一個人結婚,要有感情才行。她滿含歉意地對他說。


    我知道,你們讀了點書,就要講究什麽感情,講究什麽婚姻自由!告訴你吧,我們營長也是有人喜歡的,你知道嗎?那次在一個大學操場上為他開慶功大會,下麵的女娃娃感動得直哭,部隊要開拔的時候,有個可漂亮的女大學生追著隊伍找他,找到後說要跟他走。營長笑嗬嗬地說,這屌仗還沒打完呢,等我打完仗了再回來找你!誰知道我們後來來到了這裏。不然,我們營長娃娃都有了!他氣呼呼地說完,轉過身去,氣哼哼地走了。


    柳嵐沒想到自己得罪了通訊員。她對著自己笑了一聲,然後對自己說,哪有這樣的事!轉眼之間,我已被公認是他的老婆了,我已從一個青春少女、已從全營年齡最小的兵變成他們的嫂子了!她決定去找他,要讓他跟全營官兵澄清澄清。


    那天下午官兵們都在擦拭自己的武器,這些武器雖然好久沒有用過了,但保養得很好。他們見了她,無論他們在做什麽,都會停下手裏的活,很禮貌地叫聲嫂子好。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原為營部的地窩子現在已變成了她和王營長的洞房。她喊了一聲報告,他說,進來。她進去後,看到通訊員在擦槍。通訊員對她愛理不理的,低下頭隻管做自己的事。王閻羅正在把玩那隻勃朗寧手槍,他把槍放下,說,你看你到這裏來還打什麽報告?


    我和其他戰士是一樣的,到這裏來當然要打報告。


    哦,也是。


    通訊員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提著槍和擦槍的工具出去了。


    腳好了沒有?


    好多了,營裏的文化補習班明天就可以恢複。


    好,學那個屌文化可比打仗難多了。他端詳了一眼自己的手槍,接著問,你瘸著腿來找我,肯定有什麽事吧?


    你不是說我不願意跟你結婚就算了嗎?你說話一點也不算數。


    我怎麽不算數了?


    大家都……都叫我嫂子了,他們認為我是你的人了……你能不能把大家集合起來,澄清……一下?


    他哈哈笑了,說,這我就管不了啦,讓我們結婚是組織決定的,你得去找組織。


    誰是組織?


    誰是組織?他顯然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用那隻大手使勁撓了撓自己的頭,想了想,跟你實說吧,雖然這麽多年我一直聽組織的,但我對組織究竟是誰還真沒琢磨過。像我這些隻會打仗衝鋒的大老粗認準一條就可以了,那就是組織決定了的事情,絕不反對,堅決無條件執行。總之,組織不是一個人,教導員是管組織的,他肯定清楚,你可以去找他。


    柳嵐跟王閻羅敬了個禮,說了聲謝謝營長,就轉身去找矮種馬。


    矮種馬正在地窩子裏寫著什麽,一見柳嵐進去,趕緊放下手裏的筆,站起來,格外熱情地指了指枯胡楊木做的凳子,說,哈哈,嫂夫人駕到!快坐快坐!


    柳嵐沒有坐,她倔強地站著。


    嫂夫人來找我,肯定有什麽事情吧?


    教導員,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就直說了吧,你知道,我對你們讓我跟營長結婚有意見。營長也跟我說了,如果我不願意跟他就算了。但大家都叫我嫂子了,我希望教導員能夠對全營官兵澄清一下。


    是啊,你看大家嫂子都叫上了,你現在還有啥意見嘛!


    王營長是個好人,是個英雄,但我對他……


    她的話還沒說完,教導員就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他又是好人,又是英雄,你還有啥意見嘛!


    可是……我還小,我連感情是什麽都不懂,我不想這麽早就結婚。


    可是,營長年齡不小了,我們的革命事業也迫切地需要後繼有人。


    可是……營長說了,如果我不願意跟他就算了。


    這是組織決定的事情,他哪有權利說算了就算了?簡直目無組織!教導員的口氣突然變得十分嚴厲。


    是……是營長讓我來找組織的,讓我跟組織反映我的意見。


    當然得找組織。


    營長說你管組織。


    我管組織,但我不是組織,組織決定了的事情,就得執行,哪能說改就改!就是要改,也得組織決定!


    那我……我該怎麽辦?


    柳嵐同誌,你來向組織反映問題,這是你對組織的信任,組織會認真對待,你放心!但這個事情得由組織討論後才能決定。


    那……組織多久討論?


    那得由組織來決定。他站起來,左手叉在腰上。不過,我可以先以教導員的名義告訴你,首先,婚姻是個嚴肅的事情,再者,組織決定了的事情同樣是非常嚴肅的,應該嚴格執行的,朝令夕改,組織哪還有權威?所以我們都要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


    柳嵐腦子裏一片迷糊。


    矮種馬換上了笑臉,用和藹的語氣對她說,嫂夫人,剛才涉及到組織,所以我嚴肅了一些,現在說完了,不用那麽嚴肅了,還有什麽事,你盡管說。


    我不是什麽嫂夫人,希望組織能盡快考慮我反映的問題。她說完,木然地站起來,向矮種馬敬了個軍禮,轉身走了。


    10


    有一天,矮種馬來到王閻羅的地窩子,對他說,你王閻羅執行組織決定不力。我可從來沒有見你這麽窩囊過,你和柳嵐結了婚卻不同房,讓全營官兵看著,影響多不好!


    我們原就是兩個陌路人,硬撮合到一起,人家不願意,總不能強迫人家吧。說句內心話,兩個人的屌事,還是兩情那個什麽……的好。


    你說的是兩情相悅吧,可這裏,隻有母狼、母狐狸和女遣犯,你和誰兩情相悅去!


    嘿嘿,也是。矮種馬提起女遣犯,使他想起了薛小瓊。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駱駝刺紮了一下。


    矮種馬看他那個表情,以為他是在為柳嵐的事犯難,就說,我看你在對付女人上,比打仗差多了。這樣吧,柳嵐既然是組織介紹給你的,還是由組織出麵來解決吧。


    第二天,團長也給王閻羅打來了電話,他第一句話就問,王閻羅,你跟你那新婚的小娘們兒過得怎麽樣啊?


    我們目前還停留在革命同誌的階段。


    我聽說她想跑?


    跑了一段,我把她追回來了。


    團長給他打氣,你他媽的,你英雄一個,英雄美人,自古般配,所以我才把柳嵐配給你,我告訴你啊,你王閻羅打仗是個英雄,在女人麵前可不能當狗熊啊。


    團長,那屌仗我打了十多年,閉著眼睛也曉得怎麽打,但這屌女人,我可從來沒碰過。


    政委一再跟我們說,現在不是打仗那陣子了,說話得文明一點。你看你,一說話就滿口是屌!那姑娘是個文化人,你那形象人家就很少見過,再滿口粗話,人家怎麽喜歡你啊。


    你知道,我這一張屌嘴說慣了。


    說慣了就得改啊!對女人,你得動點腦子,你得想辦法打動她的心,心是女人的司令部,你把司令部搞服帖了,她就土崩瓦解了。當然,也有一種女的,那個司令部牢固得很,辦法用盡就是攻不下來,那你就隻能強攻了。


    你說得輕巧,可女人那屌……心……哈,又說屌了——看不見摸不著的。


    你看你這個胡楊木腦袋,你以為女人的心是你從敵整編二十七師師長那裏繳獲的勃朗寧手槍啊,可以天天在手裏把玩著?看來你哪天到了團部,我得好好給你上一課。


    你知道我這屌……人,最煩的就是坐在那裏聽你上課。


    王閻羅從團長的話裏似乎也明白了一些東西。他放下電話,對自己說,還是我爹說得對,他娘的,屌女人就是給老子鋪床疊被暖炕生娃喂豬做飯的,一開始就得把她像調教犁田的牛、拉車的驢一樣調教老實了,不然,她以後犁田就會不依犁,拉車就會不依路。但他回頭一想,覺得柳嵐也是不易,就在那天下午打了一隻野鴿子,叫炊事班燉了湯,用鋼盔盛著,給她送去。


    他往她的地窩子走的時候,不知為何,心還是有些發緊,頭還是有些發懵,腿還是有些發飄。來到她地窩子門口,他吭了聲,柳嵐同誌在嗎?問完了,他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還有些發顫。


    有什麽事請在外頭說。


    他沒有管她,吭了聲就進去了。她偎在被子裏,見他進來,有些生氣。營長同誌,你怎麽能隨便進女兵宿舍?


    老子是營長,想進哪裏就進哪裏。他說話時雖然很橫,但語氣並不硬。


    來,趁熱乎著,把這鴿子湯喝了。他把一鋼盔鴿子湯遞給她。


    她聞到了肉香,喉嚨動了動,但她扭過臉去,說,我不喝!


    不喝不行!


    憑啥?


    憑啥……憑我們已舉行了婚禮!


    可你說過我不願意就算了,我去找教導員說了,他說組織上會考慮。


    可組織上決定了的事,我們就得執行,教導員說我執行組織決定不力。


    那你來執行啊!她的語氣裏滿是嘲諷。


    王閻羅一下來氣了,感覺到渾身的血直往頭上衝。組織上已經批準我們成兩口子了,你以為我不敢啊!他把鴿子湯放在土凳子上,鴿子湯濺了他一手。他在褲子上抹了手上的湯,走過去,用那隻獨臂把她攬住,就要去親她的臉。


    他聽到了她的一聲尖叫。這個屌女人,也他媽的太烈了。她還“啪”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他生平第一次挨了女人的耳光,小手打在臉上像荊條抽過,火辣辣地發燙。這一巴掌把他的昏頭打清醒了,他趕緊說,柳嵐……同誌,我……我昏頭了,我……我犯錯誤了……他說話從來沒有這麽不利索過,嘴裏就像含了一個屌。說完這些,他向她鞠了一躬,灰溜溜地鑽出了地窩子。


    他喪了魂魄般回到營部,把團長的電話要了出來。他一聽到團長的聲音就說,團長,我犯錯誤了!


    團長用吃驚的聲音問道,啥錯誤?又他媽的死人了?


    我……我耍流氓了……你用機槍把我掃了吧!


    什麽?團長以為他聽錯了。


    我耍流氓了。


    你他媽的對誰耍流氓了?


    我對柳嵐同誌耍流氓了。


    團長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起來,他笑了好久,然後很嚴肅地說,你他媽的跟我講講,你怎麽耍流氓的?要老實跟我講,不準漏一個細節。如敢遺漏,我從嚴處分!


    團長這家夥平時跟誰都是嘻嘻哈哈的,但一嚴肅起來,就他媽的六親不認。王閻羅不敢有任何隱瞞,把整個經過從頭到尾細細地說了一遍。


    就這樣?你他媽的就這樣?


    我……你知道,團長,我從來不會編謊。


    哈哈哈,王閻羅同誌,你夠丟臉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你可不要讓其他團的人知道了!團長開心地大笑著,那笑聲通過電話線傳過來,震得王閻羅耳朵直發癢。笑完了,團長接著說,我現在告訴你,鑒於柳嵐同誌已是你老婆,你可以繼續對她耍耍流氓!他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


    王閻羅站在那裏,手裏握著電話,一頭霧水,不知道團長是什麽意思。不過,他知道,他的這個錯誤團長是不會追究了。他把電話掛好,嘀咕了一句,這個屌團長!


    11


    柳嵐在地窩子裏哭了一會兒,才想起王閻羅的確是和她舉行過婚禮的。她總不願意相信這個現實。她把矮種馬的話回想了很多次,越回想越覺得絕望。組織就在那裏,但她不知道它是什麽樣子。這個現實使她的心像針紮一樣難過。


    在這個雄性的荒原上,她顯得那麽孤單,像一條隱藏在地下的蟲子。


    她看了一眼那一鋼盔野鴿子湯——她後來才知道,那個鋼盔是王營長1938年10月27日在收複阜平城的戰鬥中,從日軍那裏繳獲的。後來,這個鋼盔曾在丁耙山阻擊戰中,為他擋過一粒子彈。如果不是這個鋼盔,那粒子彈會穿過他的腦袋,他的骨頭可能早就變白了。就為這個,他一直留著那頂鋼盔,解放寶雞的戰鬥結束後,他找了個補鍋匠,把那個槍孔補了起來。


    她把鋼盔提起來,想把它甩到外麵去,但她最後沒有那麽做。


    她站立在那裏,眼前一片茫然。她突然想到了死,她覺得這是一條不錯的路。她想,要是那把槍沒有還給他,她現在就可以給自己一槍。這種赴死的感覺令她激動得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但這個可怕的想法很快就被兩行冰冷的淚水代替了。


    她來到這裏後,害怕有人闖進她的地窩子,晚上會一直在門口放一盆水。現在,她覺得這些都沒有必要了,她把那盆水潑在了地上。


    她縮回到床上,和衣鑽進被子裏,眼睛死死盯著地窩子那個臉盆大小的通氣孔。外麵和地下一樣黑。寒冷的風聲哭泣著從地表掠過,把地表的浮土一層層掀走,像要把她從地下掀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矮種馬就瘸著腿找到了柳嵐。她想組織新的決定一定下來了。矮種馬和她拉了一會兒家常,就把話頭轉到了正事上。他對她說,柳嵐同誌,組織決定了的事,沒法改變。


    可我不願意。


    你現在是個革命軍人,你說說看,我們好多同誌,浴血奮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又到這荒原上開荒種地,他們該不該有個女人?


    柳嵐沒有回答。


    你沒有回答,就表示你已經默認了,如果不是在這荒原上,我們這些同誌,誰找不到一個女人,組織根本就不會管這種事情,你說是不是?


    柳嵐還是沒有吭氣。


    所以說,這是革命的需要。王閻羅,不,王得勝同誌是特級戰鬥英雄,是兵團的模範營長,他和你結了婚,你卻不和他同房,這樣做,損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後如何帶兵?


    柳嵐針鋒相對地說,我們婦女已經解放了。我追求的,是自願的婚姻,不是包辦婚姻,如果說他的威信受到了損害,也不是我的原因。


    這句話把教導員噎住了,噎了半天,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柳嵐不來當兵,你爹娘也會給你找個人家嫁了去,照樣是包辦。你哪能有那麽好的運氣,一嫁就嫁個大英雄。


    嫁個什麽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柳嵐同誌,你要明白,婚姻不能兒戲!就這麽一片荒原,這荒原上就這麽一些人,無論你是否與王得勝同誌同房,但在同誌們的心目中,你已是個結了婚的人,這是組織的決定,你別無選擇。


    他的話又把柳嵐噎住了。


    教導員瘸著腿往外走的時候,不容置疑地說,你們的婚姻是組織決定的,這是革命的需要,你做好準備,他今天晚上就搬過來住。


    12


    王閻羅覺得女人的確比打仗難懂多了。他覺得女人有時候比敵人還可怕。你消滅過的敵人,你不會再去想他,女人就不然,你不光心裏想,腦子裏想,整個身子,甚至每根毛發都會想。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他心裏、腦子裏全都是薛小瓊的影子。


    有一天,他帶著她去清理水渠。積雪上落了厚厚的黃沙,大地和天空都是枯黃的,風景裏沒有一點詩意。薛小瓊在前麵走著。他看著她的背影,心如刀割。她沒有回頭,但她感覺出來了。她說,我曉得你和柳管教結婚了,我也曉得她和你心意不合。你不要難過,我是個遣犯,從一開始我就曉得,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能愛你已經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分了。我沒有任何奢求,隻要能看見你一眼,我就滿足了。我曉得,我這條命比蚊子還要輕賤,但因為你,它變得金貴了。她說完,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她的笑把王閻羅的眼淚引了出來。這個男人極少哭過。他把她拉到自己懷裏,用那隻獨臂緊緊地抱著她。他發現她原來是如此柔弱,像一小粒紅柳花絮。他的臉上都是黃沙。她也哭了,她用手抹著他臉上的淚,然後,她把自己的淚水在他胸前的棉衣上揩幹了,抬起頭,又一次笑了。她笑著說,我不想哭。她說完,就把自己幹裂的嘴唇貼到了他那同樣幹裂的嘴唇上。


    然後,她親了他的每一個傷疤——好多傷疤他早就記不起來了。那個時候,整個索狼荒原,包括那枯黃的積雪,凜冽的寒意,以及那裹著黃沙、從水渠上麵呼嘯而過的風,和身體上麵那渾濁的天空及像黃疸病人麵孔一樣的日頭,還有人世裏所有的幸與不幸,好像都被他們的肉體吸納了。她的臉像一朵剛剛開放在塵土中的花兒一樣好看,她很好看地笑著說,我身上流的都是你的血了。他說,我也是。


    王閻羅和薛小瓊分手後,沒有一起從水渠返回,他從另一條路繞到三連的墾荒營地,檢查三連的墾荒情況去了。回來已是下午六點鍾光景。他把補了好多疤的、汙髒的皮大衣往土台上一摔,想起薛小瓊,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正想哼兩句革命歌曲。一抬頭,發現矮種馬在地窩子裏坐著。你個矮種馬,像個鬼一樣坐在那裏,把我嚇了一跳。


    教導員語氣沉重,他娘的,還是出事了!


    怎麽了?看你那樣子,好像黑胡子又擄走了我們的馬。


    快開午飯的時候,有人來舉報,說一個男遣犯跟一個女遣犯搞上了,真他娘的!


    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不可能?


    王閻羅想起自己剛和薛小瓊在一起,心想,難道有人發現我們了?就應付了一句,這大冬天的,別聽那些告狀的家夥胡扯,一些家夥就愛用這個來掙屌表現。


    大冬天怎麽了?外麵是冷得能把屌凍掉了,但那對狗男女騷*勁兒發作的時候,也能把他娘的鬼天氣搞暖了!


    王閻羅越聽越覺得矮種馬說的是自己。


    他媽的,你肯定想不到這對狗男女是誰。


    那會是誰?


    矮種馬使勁拍了拍自己的瘸腿,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男的是那個眼鏡,那個什麽鳥報紙的主筆;女的就是那個土匪婆子。他們今天早上在那個紅柳包後麵……真他媽的不要臉!


    哪個土匪婆子?你說的是薛小瓊嗎?這根本不可能!他的心不知道為什麽有些刺痛。


    王閻羅,你可不能放鬆警惕,這些反革命分子沒有什麽不可能的。


    那個眼鏡可是個有文化的人。


    娘的,就是這些有文化的人才這樣,為了那一口,什麽都不怕!老子剛才已把他們抓起來了,他們說他們隻是在那裏不巧碰上了,鬼才相信!我一看那男的就他娘的是個軟蛋!我把槍往他腦袋上一比劃,他就嚇得渾身發抖,臉上的血色一下就沒了;那女的反倒像個爺們。


    告狀的人是什麽時候發現他們的?


    說是今天早上,我看他們肯定早就勾搭上了。我覺得這兩個狗男女不僅僅是想搞一搞,他們還有一個更大的陰謀。


    聽矮種馬這樣說,王閻羅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但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事兒跟陰謀有什麽聯係。


    矮種馬的臉漲紅了,他站起來,攥緊拳頭說,這索狼荒原是我們在這裏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這些土地是屬於我們革命後代的!但是,你想到沒有?假如他們搞到了一起,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那麽,這塊土地上第一個出生的就不是我們的革命後代而是反革命的後代了,你想想,那會怎樣?


    王閻羅沒想到矮種馬會想得那麽深遠。


    這兩條反革命的騷狗!他們要用這種方式奪走我們的革命果實!


    他們現在在哪裏?


    扔在外麵凍著。我真想把他們拉到紅柳包後麵斃了,開春後漚了做肥料!


    我看這個問題得深入調查,同時得請示團裏。


    這個我自然知道,他們就是搞在一起了,上頭也不可能把他們槍斃,大不了批鬥一番,加幾年刑期,這都不是主要的問題。


    主要的問題是什麽?


    這主要的問題就是盡快把我們的革命後代搞出來。而這個任務,隻有你有條件完成。你的當務之急是立即和柳嵐住到一眼地窩子裏去!在索狼荒原,第一個生出來的必須是我們的革命後代!所以你們要抓緊時間!你今天晚上就過去住。


    聽矮種馬這麽說,王閻羅的臉有些發燒,你他媽的怎麽扯到這事兒上了,這事兒……我……


    你看你個孬種,但這一關必須過!你也不要太惜香憐玉了,搞得像古戲中的公子哥兒一樣。


    這事兒……你讓我想想吧……


    不要想了,這既是組織的決定,也是個政治問題。


    我就知道你要用這個來壓我……我執行就是……


    哈哈,這就對了!矮種馬說完,披著大衣,鑽出了地窩子,但他馬上又鑽了進來,說,讓警衛連加強對遣犯的看管,把那些女遣犯婆子弄到西頭來看著,告訴柳嵐,從現在開始,嚴禁她們和任何男遣犯接觸。


    矮種馬走後,王閻羅急得不停地在地窩子裏轉圈圈。他既擔心薛小瓊,又要執行組織的決定——考慮怎麽到柳嵐那裏去——無論怎樣,組織的這個決定他都要貫徹執行的。


    13


    自從矮種馬和柳嵐談過話後,她的心情就十分複雜。那不僅是痛苦,還有憤怒、絕望和無奈,它們撕扯、糾結著她的心。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那麽弱小,比一粒微塵還要輕微,輕微得身不由己,隻能在空中漂浮。


    這時,一個叫王蘇晗的女遣犯跑進來,說,柳管教,薛小瓊出事了,被教導員給抓起來了!


    抓她幹什麽?


    說是今天天還沒亮,她和一個男遣犯在紅柳包後麵做好事,被人盯上了,向教導員告了狀。


    做什麽好事?為什麽她和人做好事還要抓她?


    我說的好事不是你說的那個好事。


    好事還有見不得人的?柳嵐還是不明白。


    王蘇晗一聽,就急了,忙著解釋道,他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好事,也就是醜事,就是犯了你們說的男女作風問題。


    柳嵐聽她這麽說,一下明白過來了,她在哪裏?


    和那個男的在營部外麵捆著。


    柳嵐一聽,立馬鑽出了地窩子,向營部跑去。


    午後的寒風裹著黃沙,嗚嗚地吹著,哨兵穿著皮大衣,全副武裝,像熊一樣笨拙地在寒風中遊動。


    他倆被反綁著手,捆在一起,像兩個破麻袋一樣,被扔在營部外麵的堿土包旁邊,凍得瑟瑟發抖。一個戰士在旁邊看著他們。薛小瓊和那個眼鏡的臉已被凍得烏紫,渾身都是泥土,頭發也淩亂得像個雞窩。那個男的眼睛裏全是恐懼。薛小瓊還是那個樣子,她看見柳嵐,用一種複雜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眼睛裏滾出了兩行淚水。柳嵐的心像被她的眼光揪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蹲在薛小瓊麵前,問她,究竟怎麽回事?


    薛小瓊咬了咬自己發烏的嘴唇,哆嗦著,低聲說,對……對……不起了,我……我和他……我們……什麽事也沒有……我……我們……的確隻是……不巧在……在紅柳包子後麵遇……遇上了……我……我之所以……到……到那裏去,隻是……隻是……因為我不想……不想在……在旱廁解手,我……我一聞到那個味兒就……就想吐,我想趁早……找個……找個空氣好的地方……解手……沒……沒想眼鏡也在……在那裏……


    你跟組織說過嘛?


    組織是誰?


    柳嵐想了想,說,組織就是教導員。


    我……我說過,他……他不相信。現在……現在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說吧。


    麻煩你幫我……幫我把臉上的眼淚擦……擦掉,我……我不想讓別人看……看見我哭……


    柳嵐抬頭看了一眼哨兵,哨兵正望著別處,她伸出手,輕輕地用袖子幫她擦幹了眼淚。


    她說,謝謝!


    那個男人縮成一團,滿眼都是恐懼和絕望,他想擠出一點笑,討好柳嵐,但他卻哭了,他可憐兮兮地問她,……長……長官……不……不……同……同誌……您……您們……會……會槍斃我……我麽……


    柳嵐沒有回答他,站起來,決定去找教導員為他們求情。沒想她一進去,矮種馬劈頭就問,你和營長的事是不是已經想好了?


    我沒有想。


    那你就回去繼續想。


    柳嵐轉身想走,但她站住了,她問道,教導員,我覺得兩個遣犯不會有什麽事,您能不能把他們弄到地窩子裏再問一問,把他們扔在外麵,會凍死的。


    他們是禽獸,大清早的都可以在紅柳包後麵做豬狗之事,難道還怕凍死。


    柳嵐把薛小瓊跟她講的話向矮種馬複述了一遍。


    那都是哄鬼的話!你管理的女遣犯出事,組織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了。你還是去想想你和王營長的事情吧,他們的事,組織自會解決,不用你操心。


    可是,他們會被凍死的。


    凍死兩個反革命就跟凍死兩條狗一樣,沒什麽了不起的!


    聽了這句話,柳嵐的腦子有一陣什麽也沒有了。在那個瞬間,她感覺到了一種沒有邊際的孤獨和虛無。她突然覺得她可以把自己拋棄掉了,就像拋棄一件不值錢的舊衣服,拋向哪裏都可以,拋給誰都無所謂。她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來,對教導員說,我可以考慮和王營長同房的事,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


    求你把他們兩個放了。


    可以。矮種馬站起來,把左手叉在腰上,好,我現在就可以去把那對狗男女放了。


    14


    柳嵐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她夢見地窩子塌了下來,把她埋住了,裏麵一片黑,什麽也看不見,但她卻沒有掙紮,她在夢裏對自己說,在這裏麵,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但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柳嵐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看到地窩子裏有燈光。然後,她聽到了如雷的鼾聲。她的睡意一下子全嚇沒了,猛地坐了起來。


    她發現自己身邊躺著一個人!


    她一下從被窩裏跳出來,來不及穿氈靴,就要往外跑。跑到地窩子門口,才發現自己全身都穿得好好的,便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那家夥蒙著頭,裹在被子裏,睡得像一頭死豬。她看見了那把放在枕頭邊的勃朗寧手槍。是他!她想把槍拿過來,手還沒有挨著槍,他如雷的鼾聲突然不響了;她的手剛挨到槍,槍已到了他的手裏,幾乎是一瞬之間,槍口已對準了她的眉心。槍口的寒意一下子貫穿了柳嵐的整個身體,她嚇得呻吟了一聲。他這才睜開眼睛,一看是她,他有些驚訝。他看了一眼柳嵐剛才躺的地方,回過頭來,對她害羞地笑了笑,把槍的保險打開,放到她手上,說,你如果生氣,可以用它斃了我。


    你!柳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真的對不住,我知道你不願意,但組織讓我們同房,我必須執行組織的決定。我沒有動你,你看到了,我們都穿著衣服的。我怕你睡醒被嚇著,所以一直點著馬燈。


    你……柳嵐把槍扔給他,蹲在地上哭了。


    他不知道怎麽勸她。他蹲在她對麵,看著她,有些結巴地對她說,真是……真是對不住。他說完,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柳嵐仍蹲在地上,哽咽著說,你,留下吧……我答應過教導員……


    15


    矮種馬雖然把薛小瓊和眼鏡放了,但向上頭打了報告,給他們每人加刑三年。從那以後,薛小瓊再也沒有和王閻羅在一起待過。被人視為破鞋的她不再說話,也很少有人願意和她說話。她整天隻是低著頭,不停地勞動。王閻羅雖然不相信她和眼鏡的事,但因為她加了刑,看管得非常嚴,他也不敢和她來往了。


    荒原的冬天緩緩地過去了,天氣慢慢變得暖和起來。


    有一天,王閻羅激動得一邊不停地在褲子上搓著那隻大手,一邊興衝衝地對矮種馬說,真他個……好啊!嘿嘿,你看我差點又把那個髒字說出來了,說句實在話,不說那個字,說話還真別扭。話裏有那個字的時候,我說出的話人家一聽就曉得是王閻羅說的。


    你他媽的,不是要跟老婆學做文明人兒嗎。矮種馬說完,用熱情逼人的眼睛盯著他,看你這個樣子,柳嵐同誌是不是有喜了?


    是啊!她剛才告訴我,說她懷上了!我當時一聽,就覺得血都突突突地直往頭上冒。真他個……好啊,我有娃娃了!我當時就用這隻手把她抱了起來,說,柳嵐,你個屌娘們兒真行!說完,我他媽的就哇哇哭了,你看多丟人!柳嵐不知道為什麽也哭了。她一哭我就不哭了。我說你哭個啥呢,你不能哭。但她還是控製不住。


    矮種馬高興得猛地一拍巴掌,說,王閻羅,你執行組織決定有力,戰鬥力不錯,為了保住我們索狼荒原的第一個後代,柳嵐同誌從今天開始,給予特殊待遇,不準再幹任何重活。


    那可不行,她是我王閻羅的老婆,不能因為懷個娃娃就搞特殊。


    這是組織的決定!


    16


    開春不久,團裏通知王閻羅到師部去學習,時間半年。等他學習結束後回到索狼荒原,已是深秋,荒原上的第一季麥子已經豐收,大家正準備播種冬麥。


    柳嵐挺著個大肚子,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上頭又陸陸續續地分來了女兵,矮種馬、副營長和三個老連長的婚姻問題已經解決了。王營長還是負責帶著這些女兵和女遣犯撒種澆水,他在這裏見到了薛小瓊。他看到她穿著一套大號的衣服,看上去好像胖了不少。


    沒人理薛小瓊,那幫女人一見她就罵她婊子、娼婦、破鞋,連做活、吃飯都不和她在一起了;男人們一見她的影子,就遠遠地躲開了。但她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還是那個樣子。她自己挖了一眼小小的地窩子,一個人住在裏麵。


    到了離她們遠一些的可以說話的地方,王閻羅小聲問她,你,還好吧?


    還好。


    你這衣服太大了。


    我曉得的,但我現在需要。我有事要跟你說,不曉得等會你還願不願意讓我跟你去引水。


    好吧。


    她剛走開一會兒,王閻羅就用命令式的口氣對那幫女人喊道,誰跟我去把水引過來?沒等有人反應,他繼續說,還是讓土匪婆子薛小瓊跟我去吧!


    薛小瓊趕緊答應了一聲。


    以前王閻羅叫薛小瓊和他一起去幹什麽,大家都不在意。現在他還叫她,大家就很不理解了。剛分配給矮種馬做老婆的女兵謝依雲趕緊提醒他說,營長,她不但是遣犯,還是隻破鞋呢。


    王營長沒有理她,把那隻獨臂背在身後,隻管往水渠方向走去。他走了好長一截路,她才跟過去。那幫女人在她身後吐了好一陣唾沫。


    我知道你和眼鏡沒有什麽問題,但我沒有辦法幫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慚愧使他臉上的刀疤隱隱發紫。


    她的淚水在她的眼睛裏打轉,但沒有流出來。她說,沒什麽。


    你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我懷上你的娃娃了。


    什麽?王閻羅一點也不相信,你這個樣子哪像懷上娃娃的人?你看柳嵐現在都像個西瓜了。


    她看了看身後,然後小心地把衣服揭開,王營長看見她用布條綁著她的肚子,她一層層地解開,你走的前一個月我就懷疑有了,當時不敢確定,所以沒有跟你講。


    你就懷著孩子還做這些活啊!


    隻能去做,我還要異常小心,盡量不讓他們發現,這孩子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命,一點也不顯懷,加之我個子高,再穿上大號的衣服,旁人就更看不出來了。但現在,我覺得越來越難以隱瞞了。我沒想到會這樣,真是對不起你!


    是我對不起你!


    我前麵說過,我喜歡你,可以為你去死。我知道,假如別人曉得這孩子是我和你的,你們的組織一定會很嚴厲地處分你。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對任何人講我們的事情。我知道我懷孕後,我也曾想把孩子弄掉,我曾從土坎上往下跳,我拚命幹體力活,有好幾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都沒有成功。後來,我發現我喜歡我們的孩子,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從懷上這孩子後,我就一直在心裏和他說話,他很聽我的話,很少讓我難受。我希望能把他生出來,然後,我即使去死,也沒什麽了。這可能是我這一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她的話說得很平靜。


    王閻羅看著她肚子上一道道勒痕,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什麽都不怕,大不了不讓我幹這個營長了,我不能因為這個連自己的娃娃都不認!


    我再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我知道這個孩子一旦生下來,我會麵臨什麽。我做好了一切準備。你那樣做,既救不了我,也毀了自己,還保護不了這個孩子。她說完,又用布條把肚子小心地纏起來,這孩子如果有幸能生出來,就拜托你照顧了。


    王閻羅早已淚流滿麵,他用他的獨臂把薛小瓊攬在懷裏,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茫然。


    那天,整個荒原上麵的沙塵都落定了,天空蔚藍,金黃的大地上有一層淺而纖弱的綠色。


    17


    人們萬萬沒有想到,薛小瓊會懷著孩子,更沒想到的是,她懷了這麽久竟能藏住。懷到第九個月時,才被人發現。來向柳嵐報告的是一個叫陳文儷的女遣犯。柳嵐一聽就認為她是在胡說。她趕過去,摸了摸薛小瓊的肚子,就不得不承認陳文儷說的是事實。


    薛小瓊非常平靜。


    柳嵐問她,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她說,我不知道。


    柳嵐說,你懷的是誰的孩子都不知道嗎?


    她說,大家都曉得我是破鞋,好多人睡過我,我哪知道是誰的。


    她的話讓柳嵐聽得睜大了眼睛,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柳嵐把這件事給矮種馬講了。矮種馬一聽,一下跳了起來,說,你胡說啥呢,她能在上千號人麵前懷個孩子不被發現?這條母狗,我就說過她是隻反革命的破鞋,她如果真敢在這麽多人眼皮子底下懷上個雜種,我會一槍斃了她的!


    教導員提著槍趕過去的時候,那幫婦女圍著薛小瓊,正在罵她。見教導員來了,她們一下散開了。薛小瓊的大肚子沒有捆束,暴露無遺。教導員盯著她的大肚子,氣得臉色鐵青。


    薛小瓊還是那麽平靜。教導員用槍抵著她的腦袋,她平靜地說,我能說的都跟柳文教說了,長官如果要槍斃我,請允許我把孩子生出來。


    教導員氣得吼叫起來,我要讓你和你的狗雜種一起上西天!說完,啪地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這時候,王閻羅跑來了,他把矮種馬的手槍裝進槍套裏。說,你身為教導員,遇事一定要冷靜,這事怎麽處理,要由組織來決定。他學習了半年回來,說話和處理事情的能力有了明顯的提高。


    第三天,組織的決定就來了,說營長和教導員在管理遣犯方麵有問題,分別給了他們一個記過和記大過處分。而對於薛小瓊的問題,批示說繼續查處。


    18


    十月懷胎,柳嵐終於到了分娩的那一天。


    地窩子外麵站滿了人,初冬的寒風使勁地刮著,塵沙彌漫。但大家似乎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屏息靜氣地站著,像一組群雕。


    柳嵐躺在土台上,像一顆正在掙紮著萌芽的麥種。她痛得撕心裂肺,喊叫聲撕扯著每個人的心,好像她的身體被撕裂了。她的手摳進了泥土裏,摳下的泥土被她捏成了團。


    兩名被抽來接生的女遣犯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倆——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麵對生產。他們沒有想到,生育要經受這麽大的痛苦。


    血不停地流出來,滲透了土黃色的軍被,又滲進了土坑,滲進了泥土的深處。


    王閻羅蹲在地上,急得不行,不時捶一下自己的頭,又不時捶打一下地麵,最後,他衝進地窩子,凶巴巴地問兩個女遣犯,她怎麽樣?


    兩個女人見他那個樣子,嚇得直發抖,一個女人低著頭回答道,柳文教好像生不出來。


    王閻羅聽說後,轉身衝出地窩子,大聲喊叫,屠夫!


    到!


    你進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為不好意思,屠夫的臉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紅。


    你他媽的怎麽啦,你是衛生員啊!


    我……營長,你知道,過去總是打仗,我也就包紮包紮傷口,平時看個頭痛感冒的,對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沒想過,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有沒有這方麵的書?


    原來帶來過一本,我還沒來得及看,教導員看到後,說不健康,被他沒收引火了。


    教導員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嗨,那時哪想到還會有這檔子事?


    你個矮種馬!這是科學,懂不!王閻羅對他吼叫道。


    要在平時,矮種馬肯定會嘲諷他的,這次他沒有吭氣。


    王閻羅轉過身,對屠夫說,那你也得進去看看,這裏就你一個衛生員,你一定要想辦法,必須讓我的孩子順利地生下來。


    屠夫紅著臉,在地窩子門口猶豫著。


    快進去呀!官兵們一見,著急地齊聲對他吼叫起來。


    他沒有辦法,很難為情地搓著手,紅著臉,低著頭,像個罪犯似的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滿頭大汗地跑出來說,那兩個女遣犯說了,說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難產,得趕快送醫院。


    可是師部才有醫院啊,這裏到師部二百多公裏路,我怎麽能快起來!王閻羅絕望地說。


    你多派一些人,我們抬著嫂子輪流往師醫院跑,這樣穩當。鬼臉說。


    也隻能這麽辦了,快給師部發電報,讓他們也派車來接。矮種馬對通訊員說。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遣犯跑過來,向王閻羅報告說,長官,薛小瓊也要生了!喊叫得好凶,像是誰在剜她的心一樣。


    在哪裏?王閻羅隱藏住心裏的著急,問道。


    就在她的地窩子裏。


    教導員一聽,馬上跳了起來。這個土匪婆子,這是在和我們革命後代搶時間啊!你回去告訴這條騷母狗,她要是膽敢搶在我們營長老婆前麵把她的小雜種生出來,我就真把她斃了!


    那個女人不敢怠慢,小跑著跑去了。


    教導員對著那個女人跑開的方向,狠狠地說,我就認為早該把她給斃了!


    柳嵐被抬到擔架上後,全營最精壯的五十多條漢子已列好了隊。


    王閻羅的心一下被撕扯成了兩半。他不知道是該留下來,還是該跟著他們把柳嵐往師醫院送。但他最後隻能跟著他們跑。


    19


    兩人抬著產婦在前麵飛奔,其餘的人緊緊跟著,隨時準備在前麵的人跑不快時,接替上去。蒼白的太陽在頭上一閃一閃地晃動,腳下是無邊的灰黃色的大漠,踏起的塵沙剛揚起來,就被風吹散開去。這是一支奇特的隊伍,是生命的新生與死亡的一次賽跑。大家用的是在戰場上衝鋒的速度。跑了兩個多小時,沙塵暴就起來了,它把這支隊伍緊緊地裹在裏麵。王閻羅用舊軍裝把柳嵐的臉蒙住。他看見她緊緊地咬著牙關,臉上都是汗水。戰士們鑽著頭往前跑,速度並沒有放慢。雖然天氣很冷,但每一個漢子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


    而王閻羅,還是一個被分成了兩半的人,一半要跟著他們往前跑,一半卻想跑回去。他擔心薛小瓊,更擔心那個孩子趕在這個孩子前生出來,教導員會氣得發瘋,說不定真會斃了她。


    當時的情況那麽緊迫,他也沒法和矮種馬說什麽。他感到很不放心,就跟鬼臉說,你趕緊跑回去,就說是我說的,那個薛小瓊生孩子的事情,要教導員不要魯莽行事,免得犯錯,怎麽處理那個女人,讓他上報組織,由組織來決定。


    鬼臉有些不願意,說,我是來送嫂子的,管那個女遣犯做甚?


    王閻羅說,這是命令。


    鬼臉一聽,隻好調頭,趕緊往回跑。


    隊伍從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七十多公裏路大家用四個半小時就跑完了。


    到了三棵紅柳後,大家馬不停蹄,繼續向師部跑去。兩個人抬著一個女人,跑得像風一樣快,後麵一大隊人又像風一樣跟著,引得沿路的老鄉好奇地跑來看熱鬧。當他們得知是為了救一個產婦,為了讓產婦生下孩子才這樣做時,他們拿來了饢、瓜果給大家吃,端來了水讓大家喝,有些小夥子還主動接上去,抬著飛跑一程。最後,跟隨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幾百人,就像一場古時候的馬拉鬆賽跑。


    過了策大雅,終於看見了師醫院的軍車。當時,師醫院接到電報後,立即派了最好的軍醫和最好的設備沿著公路前去接應。當醫生看到大家時,吃了一驚,他們不敢相信大家會跑得這麽快,說他們跟汽車跑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術室就設在“道奇”牌汽車上,人們圍著汽車,靜靜地等待柳嵐能脫離危險,期待著王閻羅的孩子能順利降生。她當時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


    醫生檢查後,對王閻羅說,幸好送得快,還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王閻羅都要哭出來了。


    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他已經丟了。


    王閻羅哽咽著說,那就趕緊救大人。


    手術結束後,人們紛紛圍過來,問那醫生,孩子呢,孩子呢?醫生隻得說,孩子沒有保住,但由於趕了時間,大人已經脫離了危險。


    大家一聽,心裏非常難過,那一聲孩子的啼哭終於沒有響起。他們紛紛低垂了頭顱。有的頹然蹲了下去,把頭伏在膝蓋上,傷心地抽泣起來。


    醫生把柳嵐放到車上,說要拉到師醫院繼續療養,問王閻羅去不去,他牽掛著薛小瓊,就說,把她交給你們我放心得很,荒原上還有上千號人,我得趕回去。


    再往回走時,每個人的腳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邁不出去。但王閻羅要大家跑步趕回。沒有一個人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做。


    大家還沒有到營區,全營的官兵就圍了上來。當他們聽說孩子沒有保住時,全營的人都傷心地哭了。如果說在策大雅時,大家還抑製著自己的感情,使自己不在老鄉麵前過於悲傷。現在,大家再無顧忌,荒原上,男人的哭聲響成了一片。


    王閻羅找到了鬼臉。他走過去,問道,那個……薛小瓊生了嗎?


    鬼臉抹了一把眼睛,說,生了,我們剛抬著嫂子沒跑多遠,那個遣犯婆娘就生了,那個婆娘真厲害,沒人管她,自己生了。


    王閻羅非常擔心,但裝作很隨意地問道,他們沒事吧?


    娃娃胖乎乎的,毬事沒有。


    王閻羅感到寬慰了一些,但他壓抑著,繼續問道,那個薛小瓊呢?


    死毬了!


    你說什麽?


    聽一個遣犯婆娘說,她把孩子生下來後,給孩子飽飽地喂了奶,還給他唱了一首歌,就是那種哄小娃娃的歌。然後把孩子交給那個遣犯婆娘,說她要出去方便一下,沒想她一出去就沒有回來。那個遣犯婆娘等了半天沒見她回來,以為她害怕教導員槍斃她,逃跑了,就跑來報告。教導員一聽,就派人到處找她。最後在東頭那個胡楊林子裏找到了,找到她的時候,她已在一棵胡楊樹上吊死了。


    她……人呢?王閻羅的嘴唇發起抖來,他的聲音都變了。


    鬼臉看著他的表情,覺得奇怪。我們報告教導員後,他說這個遣犯婆娘死有餘辜,就埋在那裏漚糞吧!我們就在那棵胡楊樹下挖了個坑,把她埋了。


    王閻羅跟鬼臉說,你他媽的,快去把我的孩子給我抱過來,我要抱著他去看他娘!


    鬼臉看著王閻羅,覺得他肯定是瘋了,他紅著眼圈,難過地低聲對他說,營長,你的孩子已經……丟了……


    你他媽的胡說!他是老子的孩子!他說完,就瘋了似的向薛小瓊的地窩子跑去。


    這時候,一聲嬰兒的啼哭從薛小瓊的地窩子裏傳出來,那是索狼荒原誕生的第一個生命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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