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突然衝動,動輒發火,對他媽更是喜怒無常。媽時常糊裏糊塗就要遭到他的毒罵。媽隻要跟別的男人說句話,或看人家一眼,爸當時不吱聲,等到了家裏,就要甩東西,亂罵人。


    他爸懷疑他媽跟村長有關係,其實這是冤枉她的。他知道村長一直想打他媽的主意,但他媽從來沒有理睬過他。有天村長以傳授農技知識為名,在田野裏動手動腳要欺負他媽,他媽罵了他一聲,就跳開去。村長沒得逞,就悻悻然逃了。


    但這情景被他爸看到了,吃晚飯時,他開始隻陰著臉,不吱聲,吃著吃著就突然將一隻碗撣到地上,碎了。


    他和媽都嚇了一跳。媽說:“死人,你又要尋死了?”


    爸滿臉烏雲,死不開口。媽說:“你隻曉得欺負家裏人,沒用。”


    爸還是不吱聲,又撣碎了一隻菜碗。媽才忍無可忍,撲上去與他拚命。爸脖子脹得通紅,霍地跳起來,一把揪住媽的頭發就往牆上撞,還惡毒地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我打死你。”


    他嚇得大哭,上去抱住爸的手說:“你不要打媽,你去打那個混蛋吧。”


    爸竟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後來他喊來了親公親婆。他們一喝,爸才冷靜下來。衝動過後,爸任媽怎麽打,都如死人一般,坐在那裏,不還手,也不吭聲。就這樣一直吵到半夜,才安靜下來。


    江小勇隻睡了個夜中心,一早去上學,聽聽課,老師的聲音就漸漸遙遠起來,眼前模糊成灰黃色的一片,頭像斷了頸的麥穗垂下來。老師發現他打瞌睡,就喊他起來回答問題。


    他被同桌推醒,嚇了一跳,懵懵懂懂地站起來,卻不知自己在哪裏。後來才明白在課堂上,老師在提問他。


    他不知問的是什麽問題,當然答不上來,搔頭摸耳,一臉茫然,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其中一個小胖子笑得最響,嗄嗄的,像一台舊機器在響。他惱羞成怒,真想撲上去咬他一口。下了課,小胖子正跟幾個同學玩遊戲,他就走過去,陰著臉看著他。他還沒反映過來,他就朝他的胖臉上唾了一口。小胖子抹著臉說:“你幹嗎唾我?”他還是不吭聲,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


    他長得像媽,性格卻像爸。在放學路上,他經常與同學打架。發現有人交頭接耳地說笑,他就莫名其妙地來火。以為他們在笑他,不問三七二十一,對笑得最響的人,出手就打。有時甚至見個別成績好的同學,得意洋洋地看他一眼,他都不舒服,尋釁著要打他。


    所以在小學裏,他是個有名的頑皮生。進了初中,在一個女老師的教育下,他開始用功。這個老師剛從師範大學畢業,人長得漂亮,事業心也強,對每一個差生都能不厭其煩地進行談心,家訪,個別輔導。


    她笑起來特別甜,聲音也格外好聽,讀課文總是像詩朗誦。為了能看到她甜美的笑容,他不僅認真聽講,作業端正,還積極參加各種文體活動,想著法子讓她高興。這樣,他的學習成績就從小學裏的倒數第一第二名,漸漸躍到了中等。


    考入高中後,他就更加努力了。那個叫吳玉平的女同學就是他進步的動力。她在班裏算不上是最漂亮的了,成績也一般。但她就坐在江小勇隔排左邊的位置上,圓圓的臉,像個光滑鮮嫩的蘋果。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不時地回頭看他一眼,給了他無窮的動力。她文靜豐滿的側影,又給了他無限的遐想。她身上那股好聞的氣味,好像是一種鎮靜劑,使本來好動的他,慢慢變得安靜了。


    從高一起,他就特別喜愛看課外書,有時上課也把書翻開在桌肚裏偷看。他慢慢偏好了文科,尤其是作文,他越寫越好,常常被老師作為範作,在課堂上朗讀。隨著知識的增長,他小學裏容易衝動的毛病漸漸好了。在中學裏,他基本上沒與同學吵過架。他幾個小學同學都說他變得不像男生,倒像個文靜的女生了。


    隻有一次,他與一個男同學急紅了臉,但沒有打起來。那天上體育課,上了一會,老師就讓他們自由活動。活動了一會,他想著要看那本《巨人》雜誌,就先回了教室。回到教室的時候,吳玉平已經坐在了位置上。不知為什麽,隻他們兩人在教室裏,他反而很緊張,就隻顧埋頭看書。


    看了一會,吳玉平側過頭問他看什麽雜誌。他臉紅了,合上雜誌,讓她看封麵。她竟伸手把它拿過去,翻看起來。他臉漲得緋紅,手也微微顫抖。正在這時,一個叫林興宇的男同學走進來,看到這個情景,衝他做了個鬼臉。


    吳玉平趕緊將雜誌還給他。沒想到課後,林興宇馬上就把這事說給同學們聽,說他們活動不參加,而躲在教室裏談戀愛,如何如何親熱,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同學們就起哄他:“噢――誰要看雜誌嗎?我有一本《女友》,比《巨人》還要好看。”


    另一個取笑他說:“好看有什麽用?好玩才有勁呢。”


    他被他們哄笑得麵紅耳赤,就跟林興宇急。林興宇卻理直氣壯地說:“你做得,我就說不得?”


    他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我做什麽了?你說說清楚。”


    要是在小學裏,他準出手了。可現在他沒有。他想算了吧,他這是嫉妒。身正不怕影子歪,讓他去說吧。反正我們沒有做什麽,時間長了,謠言會不攻自破的。他用理智克製住了衝動。


    他文科好,但數理化成績差。所以考大學時,他雖然出人意外地考到了他們鄉中的第十名,但還是名落孫山。這樣高中一畢業,他就走上了社會。


    開始,他媽想讓他去參軍,後來被外公外婆說說,又不舍得讓他去了。媽就想把他弄到村辦電鍍廠去做工人。但村長為了報複他媽,找種種借口,不讓他進去。媽沒辦法,就買了東西讓他去給村長送禮。他都是晚上去送,一次次地涎著笑臉,有送老母雞的,有送羊腿的,最重的一次,送了一輛女式自行車。


    那天,他媽在埭上碰到村長老婆,她在走路,他媽就問她怎麽不騎自行車,她說自行車給小偷偷了。媽就專門去縣城,買了一輛女式跑車,讓他晚上偷偷送過去。


    他很心疼,看著媽越來越幹皺的臉和粗糙的手,內疚得不行。要知道,他媽平時熬吃省用,冬天皮膚幹燥開裂,都不舍得買瓶雪花膏抹。靠種田掙點錢不容易啊。她一點點積攢錢,都是為了我,為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啊。


    那天晚上,他推了自行車在村長宅門前,猶豫了好一會。他真不想再去送了,他媽也沒有自行車,就讓她騎吧。他想想,眼眶也熱了。可一個小夥子一直在家裏種田喂豬,就討不到好老婆。為了自己的前途,他還是自私地去送了。可這樣送了五六次,還是一點聲息都沒有。他們又不好意思去催去吵,真是氣人。


    這天,村長娘八十大壽,媽聽說他們要大辦壽宴,就給了他一百元錢,叫他跟爸一起去送禮,叮囑他到了那裏要靈活一點,跟建堂伯親近些,趁沒人時,問問他啥時候給你安排。


    村長叫畢建堂。他爸不肯去。他總是窩在家裏與媽死吵,不肯到外麵拋頭露麵,更不要說讓他到他最痛恨的人家裏去吃麵了。這樣,他就一個人去了。


    到了那裏,他見裏麵高朋滿座,哪裏輪得著他跟村長說話?許多村民都拎了不大值錢的東西來湊熱鬧,隻有一些穿著整齊的貴賓,才給村長塞紅包,或者送一些貴重的禮物。


    他抓住口袋裏的一百元錢,不肯輕易出手。他不能再做傻瓜了,他要親自見到村長,讓他有所表態才送出去。他見村長一直在應酬絡繹不絕到來的親朋好友,湊不上去,就站在那裏等候。


    好容易等到村長一個人去上毛坑。上完毛坑出來,他連忙迎上去說:“建堂伯,呃,我媽讓我來送麵……”


    他沒說完,村長就不高興地說:“你媽為什麽不來?”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媽有事。”然後抬頭,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說,“我媽讓我問問你,什麽時候給我安排?”


    建堂伯吃驚地看著他,欲言又止了一會,才壓低聲說:“你讓你媽,來跟我說。”


    他已經不小了,這話的意思他懂。他看著他浮腫的眼睛一眨一眨,帶著嘲諷的意味看著他,就遏製不住地衝動起來。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這樣衝動了,這次不知道為什麽,來得這樣的出其不意。


    他頭腦一熱,瞪大眼睛盯著他,真想撲上去咬他一口,然後把以前送給他的東西都要回來。可這時候,他見場院上許多人都在看著他,就壓抑住憤怒,哼了一聲說:“我不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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