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墨換了一身幹幹淨淨的白袍出現在摩訶寺山外江城的大街上。


    現在已經是深夜。


    江城是水陸交通要道,商業發達,沒有宵禁。


    他已經許久沒有吃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按照以往的習慣,他會去江城最好的酒家,大吃大喝一頓。


    酒最好是又嗆又辣的燒刀子,才能泄去他在地牢裏積攢的戾氣。


    但他選了一個賣羊肉湯的小攤。


    攤位是一個老婆婆經營著,火燒得很旺。


    讓他想起離開摩訶寺的那場大火。


    攤位隻有一張桌子。


    小攤周圍雖然有挑貨的貨郎、捏著泥人的手藝人、賣著糖葫蘆的小販,但除了沉墨之外,竟無一個行人。


    沉墨直接走到小攤唯一的桌子旁,然後坐下。


    “我要一碗湯。”


    沉墨似乎毫不關心周圍的異常,緩緩開口。


    身材佝僂的老婆婆點點頭,十分費力的打出一碗羊肉湯,端到桌子上。


    “客官請。”


    沉墨搖搖頭,“我要的不是這碗湯。”


    老婆婆渾濁的目光帶著不解,“老身這隻賣羊肉湯。”


    沉墨笑了笑,瞧向蒸汽旺盛的鍋,裏麵的羊肉早已在滾水下滲透出油脂,油脂在水中碰撞分解,乳化成一鍋白湯。


    “這湯是極好的,可惜我現在更想喝另外一種湯。”


    老婆婆渾濁的目光閃過一絲銳利,


    “什麽湯?”


    沉墨一字一頓,“孟婆湯。”


    他話音一落,登時從旁邊的貨郎爆發出一股子殺氣出來。


    但先動手的不是貨郎,而是賣糖葫蘆的小販。


    一串糖葫蘆化作流星朝沉墨激射過來。


    如無意外,這串急若流星的糖葫蘆於刹那之間便能貫穿沉墨的太陽穴。可以說,這一串糖葫蘆發射的手法,不遜於當世一流的暗器名家。其上附著的力道,足以穿透寸許厚的鋼板。


    可在電光火石間,沉墨輕輕伸出兩根手指,也隻輕輕地一夾。


    無比的從容,無比的準確。


    能輕易洞穿鋼板的一串糖葫蘆,給沉墨夾在手中。


    “我在幽冥教許多年,從沒喝過孟婆湯。現在我想試試,看它是否能如傳聞那般消苦解憂。”


    哪怕剛剛避過死劫,沉墨也沒有動怒,依舊客客氣氣。


    可是貨郎、手藝人卻覺得身上似壓著一座大山,令他們喘不過氣。


    至於賣糖葫蘆的小販,已經不需要喘氣了。


    不知何時,他的喉嚨上插著一串糖葫蘆,幾乎沒柄。


    沒有人看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彷佛那串糖葫蘆就這樣長在他的喉嚨裏。


    死亡竟來得如此突兀。


    如果老婆婆真有孟婆湯,那他一定用得上。


    當然老婆婆現在縱使有孟婆湯,也來不及關心賣糖葫蘆的小販的鬼魂,她離沉墨最近,現如今承受的壓力自然最大。


    在極大的壓力下,老婆婆渾濁的眼神變得無比清明。


    沉墨比她預想的要可怕許多。


    如果處理不當,她不止眼神清明,還得過清明。


    她朝自己的臉抓去,那蒼老的麵皮居然被抓下來,露出一張年輕俏麗的臉來。


    爐火旺盛,更映得她臉似桃花,動人心魄。


    依舊桃花麵,頻低柳葉眉。


    這是一張令世間大多數男子都神魂顛倒的一張臉,顯然她在施展一種媚術。


    可惜,沉墨沒有為此著迷,反而流露出一絲失望,“原來你還不是孟婆。”


    沉墨的失望落在年輕的婆婆眼中是輕蔑。


    她心中不由地憤怒,直起腰身,袖袍裏寒光閃現。


    竟是一柄短刃。


    這是江湖中一門罕見的絕技——袖裏青蛇。


    在短刃出現的刹那,周圍的氣溫陡然降低不少。


    森然的刃光爆出鋒銳絕倫的劍氣,猶如青蛇出洞,吐露殺機。


    但是一隻蒼白的手伸向宛如青蛇般靈動的刃光。


    這手幹枯得隻有皮,沒有血肉,骨骼凸起。刺目的白刃光芒在手伸進的刹那消失了。


    彷佛冥冥中有種魔力,將白刃抹去。


    爐火又再度旺盛不少,因為有鮮血賤進火爐裏。


    原來扮作老婆婆的俏麗女人胸口插進了一把短刃,鮮血從傷口噴灑進了火爐。


    同時,長街兩邊的牆體上射出無數利箭,那是軍用的弓弩,威力極大。


    沉墨在利箭射出的刹那,如同遊魚一樣穿梭在箭雨中,最後化作一條筆直的線掠空離去。


    來自幽冥教的追殺再次開始。


    江城暫時是出不去了。


    當然,他也沒有打算出去。


    他需要就近找個地方落腳,靜養一些時日,同時需要大量的滋補藥物。


    …


    …


    慶餘堂是一家主營藥材的大商號,江城的慶餘堂正是其七十叁家分號之一,堂中的掌櫃姓石,名叁。


    擔任分號的掌櫃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下來,石叁也有了點儒商的氣質,在堂中裝點了自己的書房,裏麵多是名家手筆。


    他對此生已經很是滿足,何況慶餘堂背後的大東家已經消失數年。他又打聽到一點消息,聽說大東家現在是正邪兩道皆不容他,說不定現在已經成了一堆枯骨。


    隻要沒人查到大東家和慶餘堂的關係,那麽他大可以高枕無憂,甚至逐漸將這處分號轉移為自己的財產。


    屆時把老母妻兒接過來,人生就再無遺憾了。


    他興之所起,揮起筆墨,正欲寫下“團圓”二字。


    此時響起敲門的聲音。


    “誰啊?”石叁心生不滿。


    而書房門直直地打開,露出一個令石叁萬分恐懼的身影,那人輕輕開口:“我可以進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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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緩緩地站起身,身子不由自主地癱軟,雙手下意識撐在椅子的把手上,結結巴巴地說:“大……大……東家,請進。”


    那人微微點頭,走到石叁身旁,石叁讓開,那人順勢坐下來。


    石叁深吸幾口氣的同時,移步到他麵前。


    “我的事,你知道了?”


    石叁小心翼翼地回:“略有耳聞。”


    “那你知道我來找你做什麽?”


    “石叁的命永遠是大東家的,隻要大東家下令,即使上刀山、下火海,屬下也在所不辭。”石叁連忙回答。


    那人不置可否一笑,“刀山火海是幽冥教的刑罰,你是想去幽冥教報信?”


    石叁臉色一僵。


    他眨眼的功夫,那人竟出現在他身旁,拍了拍他肩膀,又憑空一閃,再次回到椅子上,優哉遊哉地說,“不要怕,我開開玩笑而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現如今的我不過是一個喪家之犬而已,有什麽了不起。我很理解你,換做我是你,也會想辦法將我穩住,然後再找機會去通風報信。”


    石叁額頭冷汗直冒不停,“屬下對大東家忠心不二,絕不會生一絲一毫的歹念。”


    那人微微一笑,“我不是一個喜歡把自己的安危賭在別人的忠心上的人,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所以我有辦法讓你不出賣我,想知道是什麽辦法嗎?”


    石叁麵對大東家的高深莫測,驚懼不已地問:“還請大東家明示?”


    “我知道你幾個兒女都很有出息,你很孝順,所以老母親在你老家的日子過得也很好。雖然你當初投靠我時,沒說過這些事。但我作為你的東家,總不能不關心下屬的生活。你放心,他們都不會有事。”


    石叁知道,他完全被大東家拿捏住了。


    他的家事隻有最心腹的兩叁個人才知曉。“不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別人的忠心上。”這句話格外諷刺。


    過了一會,書房的門關上,那人陡然消失。


    一句話在書房裏石叁的腦海裏回蕩著。


    “我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明明沒有風,石叁卻覺得從頭到腳涼颼颼的。


    接下來數日,石叁再沒見過沉墨。


    但他很清楚大東家仍在,因為慶餘堂的珍貴藥材正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被消耗著。


    他沒有聲張此事,心裏猶豫著是否要繼續進貨填補大東家的消耗,還是


    去通風報信?


    但他不敢用身家性命去賭。


    在那些珍貴藥材快要見底的時候,決定假裝不知,繼續進貨。反正就當是意外損耗了、何況下麵的人即使知道,也隻會當做他貪墨了。


    這年頭,上麵的人不吃肉,下麵的人也不好喝湯。


    因此慶餘堂珍貴藥材被快速消耗的事,竟被上下一心地掩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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