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爺默默的不說話。


    陳彥允背著手走到他身前,剛才陳四爺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他一時發怒拂落了他書案上的東西,手被筆山的缺口劃破了皮,那口子割得還挺深的,血慢慢地滲出來。


    江嚴看到後也不敢說出來,更不敢拿東西去堵。


    他隻看到陳三爺手上的血滴在地上。


    “你知道這東西是怎麽被發現的嗎?”陳彥允說,“母親病了,你就不想去看看她?”


    “我已經這樣,看不看又何妨。”陳四爺不耐煩地抬起頭,“你又想說什麽。”


    陳彥允笑了。


    “老四,當年你送我這串佛珠,我還念你是兄弟情深。又想既然是覺悟法師開光的,就轉送給了母親。”他歎息道,“卻沒想到差點要了母親的性命!你這東西既然是為我準備的,恐怕也是算計好了的。母親身子太弱,受不起這毒性侵蝕。要是我的話,頂個五六年還不成問題。是不是?”


    陳四爺怔住了。


    “你……轉送給了母親?”


    他閉了閉眼睛:“我說母親這病怎麽如此蹊蹺……還是你陳三爺的福分啊!連母親都能代你受過。”


    陳彥允靜默良久,輕輕地問他:“你就是這麽想的?”


    陳四爺淡淡地說:“我沒有想害她,我再怎麽說也是她的孩子。養兒方知父母恩,我雖然對她有不滿,卻沒動過這個心思……這難道不是也有你的錯?你要是不要佛珠送給母親……”


    他話還沒有說話,就被陳三爺揚手一巴掌打得偏過臉。


    無比響亮,打得他半個臉都木了。


    陳四爺嚐到嘴巴裏的腥甜,目光冰冷陰狠地看著陳彥允。心裏的屈辱、憤怒、不甘心不斷翻騰。


    “你憑什麽打我!”他壓低聲音,不斷地喘氣,“你當我是的手下還是兒子,這家裏你是爺,我難道就不是?用得著你教訓我?”


    “長兄如父,我代父親教訓你。”陳彥允冷冷地說,“更何況你簡直畜生不如——”


    陳四爺站起來,他慢慢笑起來。


    他摸了摸臉,竟然摸到了血。


    “你不是想知道誰提的主意?那我告訴你好了,就是張大人的主意。其實三哥你不必如此,你常年習武,這慢毒是殺不死你的。張大人還不想害死你,我也不忍心真的看著你死……你看,張大人是不是什麽都想到了?”


    “其實在你剛入內閣的時候,張大人就想壓製你了。張居廉首輔的地位是從曾安檜那裏奪來的,他最忌憚這樣的事了!他許諾過我的位置……我當然知道張居廉是利用我,他說的那些未必會應允。但就算是利用吧!我也不太在意了。”陳四爺反問他,“三哥,你斷我前程的時候,想沒想到有今天?你看不起的弟弟也有可以害死你的時候?”


    “我確實沒有想到,”陳彥允也笑了,“就算你贏了吧。那你知道贏了的後果是什麽嗎?”


    “我知道你發現後我肯定沒有好下場。三哥,你要殺我就殺吧。”陳四爺反而坦誠了,成王敗寇,他一點都不惜命,“殺了我一了百了,以後你弑親的名聲傳出去,你說誰還敢惹你呢?”


    “我不會殺你的。”陳彥允抬頭看著陳四爺。


    “——不過你這輩子都別想出這屋子一步了!”


    他不會殺他,也不打算殺他。比死還痛苦的事實在是太多了,陳彥文什麽都沒有嚐過,他就敢說想死了?他辛苦了半輩子護著這大家子的人,看看他麵前的弟弟是什麽樣子?


    他覺得什麽事都簡單,對什麽都不滿。殊不知沒有他護著,他陳彥文就算個屁!


    那就讓他嚐嚐這種日子好了。


    陳彥允接過江嚴遞過來的汗巾擦手上的血。吩咐說:“以後陳四爺身邊不準人伺候,一日三餐你們送過來。就給我關在這裏,不準出一步。也不準別人來看他——除非經由我同意了。”


    ……那就相當於是軟禁了。


    陳四爺瞪大了眼睛,陳三爺卻不想再理他了,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


    他走出了書房。立刻就有護衛進來了,把他書房裏的瓷器、鐵器,但凡能造成傷害的東西都搬出去了,幾個多寶閣也沒剩下,書房就變得空落落的。唯餘下炕床和一張長幾。


    江嚴親自搬著一尊紫檀木的佛像進來,放在了長幾上。笑著拱手說:“三爺說了,您以後要是沒事,就多多念經拜佛,好打發時間!”


    陳四爺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江嚴說完就出去了,門吱呀一聲合上了。


    陳四爺住的院子和王氏的院子是通過夾道相連的,尋常時候仆人往來都很頻繁。


    院子裏的仆人很快就被清理出去,夾道也有人把手,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但這時候已經過都過不去了。


    王氏去和陳老夫人說了,陳老夫人卻沒有在意,她是知道兩兄弟有矛盾的。讓王氏好好看著陳四爺,尋常的小事就不要再管了。王氏回來看到不對,這把手嚴得連她都過不去!心裏火急火燎的,絞著帕子站了一會兒,覺得事情太嚴重了,又要朝陳老夫人那裏跑。


    這下陳老夫人聽了才知道事情嚴重了,剛開始還隻是鬧矛盾……怎麽現在又軟禁起來了!讓秦氏扶她坐起來,伸手直道:“快……找老三過來!”


    說得太急,還引起了一連串的咳嗽。


    陳三爺剛去前院片刻,還沒來得及把陳四爺的事吩咐下去。陳老夫人就派人來喊他了。


    他用汗巾紮了手上的傷口,來不及處理,就匆匆趕完陳老夫人那裏。


    如果陳老夫人知道是兒子害了她,恐怕還會傷心,她本來就身子弱了,要是再氣得好歹該怎麽辦!陳三爺想等她緩緩再跟她說。知道陳老夫人找他過去,恐怕是有人去說了。


    他先跟娘說幾句,她也應該能理解的。


    陳三爺到半竹畔的時候,陳老夫人半躺著,丫頭喂她喝冰糖燉梨湯。


    他坐在她身邊,順手就接了小丫頭手裏的碗,讓她退下去。


    陳老夫人一勺勺喝下湯,這冰糖的滋味實在太甜了。等剩下半碗的時候,她搖搖頭示意她不喝了。


    陳三爺站起身替她理了被褥:“要是困了您就先睡吧,我在這兒陪著您。”


    陳老夫人點頭後卻不肯休息,扯住了陳三爺的衣袖說:“老三,你老實告訴我……你想怎麽對彥文?”


    陳三爺沉默了一下,隻是說:“等您養好了身子我再跟您說吧。眼下他的事不要緊。”


    陳老夫人旋即苦笑。


    “老三,從小到大我就覺得你有主意,想要什麽、想怎麽做,你自己心裏有自己的章法,原則性很強,從不會因為別人勸阻你而改變。我覺得你這樣很好,從來沒有管過你……”


    她閉上眼睛,重重地歎氣:“但你又為什麽……要把這套用在自己兄弟身上!彥文他便是有錯,也就是勾結司禮監貪墨罷了,剝了他的管家權已經夠了,又何必再把他軟禁起來呢!”


    陳三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我是有點對不起老四的……”陳老夫人覺得剛吃下去的湯泛起濃濃的苦味,“你和你二哥都是好的。這孩子卻從小性格偏激,是我教導無方……但他終歸是你的弟弟啊!就算他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就沒有也對不住他的地方?我就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咱們陳家是一大家人,世家若是想要繁榮昌盛,那必得要齊心協力啊……母親本來沒有說你的資格,卻也不得不提兩句了。”


    陳彥允站得筆直,低頭看著陳老夫人那張蒼白得驚人的臉,他沒有出聲,也沒有否認。


    陳老夫人卻揪著他,聲音低啞:“你還是放過他吧!彥文是你弟弟啊……”


    陳彥允覺得自己站得有點僵硬了。


    他壓低了聲音:“母親覺得,我是那種冷血無情,對親人也不留情的人?或者是反複無常,想放過別人就放了,但等到心血來潮,又要再折磨別人的人?”他笑了笑,“我在您心中就是這樣的?”


    陳老夫人沒有聽明白。


    她是聽到剛才王氏來說了,才想到陳四爺的事。也沒想到陳三爺對他還有後手!


    聽這話的意思,難道其中還有隱情嗎?“我怎麽……老三,你究竟要說什麽?”


    陳三爺卻不再說下去。


    “老四那邊,我肯定是不會再放他出來了。”陳三爺說,“我明天會來看您的,等您身子好了也可以去看老四。老四就算被軟禁著,也沒有少吃少喝的。你不要擔心他,也不用勸我了,現在陳家既然是我當家,那自然什麽都要聽我的。”


    陳老夫人眼睜睜看著兒子離開了。


    她剛才想說的話都不敢再說了,心裏隱約明白過來,陳彥文應該還做了什麽事,才讓老三憤怒了。


    老三不讓她知道,應該有他的道理才是。


    那老四究竟做了什麽?


    陳老夫人有些後悔,她不該沒弄清楚事情,就跟老三說那些話。要是真誤會了他,這該有多傷人?


    ……


    顧錦朝正陪著長鎖玩,教他說話。長鎖坐在她懷裏,掰著小手指頭呀呀學語。學一會兒就累了,顧錦朝喂他喝了半碗羊乳,拍著他的背哄他睡了。


    她親了親他紅潤的小臉蛋,把他抱回了暖閣。婆子已經把火爐子點好了,乳娘守著他睡覺。


    顧錦朝出來的時候,就看到陳三爺已經回來了。


    他看上去有點累,靠著迎枕閉著眼睛。解開的鬥篷放在旁側,屋子裏的丫頭都讓他屏退了下去,空無一人。隻有爐子的炭火燒得紅彤彤的。


    顧錦朝也聽說了四房那邊的動靜,走到他身邊,還沒有說話就看到他手上纏著汗巾,浸出一團暗紅的血跡。


    “您的手怎麽受傷了——”顧錦朝連忙並了步坐到他身邊,捧起他的手解開汗巾,好深的一道口子!怎麽都沒有包紮!眼看著皮肉都泛白了。


    顧錦朝高聲喊了采芙,要找紗布瘡藥給他包紮。


    他靜靜地看著她,顧錦朝有點焦急又責備地說:“您真當自己身子骨好,就不在意這點血了!就這樣任它流……要是傷口化膿了怎麽辦?”


    “不叫人進來。”陳三爺低聲說,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捧住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


    顧錦朝覺得他的目光太深,撞進去就出不來了。


    他好像有點不對?總覺得這尋常的平靜裏,好像有點悲傷。


    但目光卻平靜又溫柔。


    他親了親她的眉心:“我想這樣和你呆著。顧錦朝……”他連名帶姓地喊她,很慢,又相當的鄭重。


    顧錦朝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喊他,想到陳四爺的事。她隻是笑了笑,正想安慰他什麽,卻被他吻住嘴唇,這一切都很慢,但他的手臂用力得不容她掙脫,她卻反手也抱住他。


    她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覺得,但是陳三爺心裏肯定很難受。


    她明白他的。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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