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正月十五那天,不僅是陳家熱熱鬧鬧的,外頭的榕香胡同、再外麵的糟子坊都熱鬧了起來。各家都掛出了紅縐紗燈籠,還請了人特地搭了燈山門、燈亭。一座燈亭裏掛了上百盞各式各樣的燈,糟子坊沿河的街上還掛出了燈謎,引得眾人競相去看。


    陳玄越抱了個兔子燈來給錦朝請安。


    他的兔子燈中間的是兔婆,旁邊兩盞是小兔,中間放了一碗茶油泡的白米,埋了燈芯草。


    陳玄越給她看,很高興地說:“……晚上就去放在湖裏!”


    孫媽媽看著便笑了:“這兔子燈紮得好,聽說江西寧都那邊就興過燈,整個縣都會紮這種兔子燈。我看九少爺的兔子燈紮得像極了。這燈是哪裏來的?”


    宋媽媽忙回道:“九少爺自己在回事處挑來的,喜歡得很。”


    顧錦朝放下手裏的賬本召他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玄越想去看燈會嗎?”


    他茫然地看著顧錦朝:“什麽是燈會?”


    陳玄越長這麽大,沒有出過陳家門一次,自然就不知道燈會了。


    顧錦朝告訴他:“燈會很熱鬧,有各式各樣的燈。你要是想看,就讓小廝馱著你在門口看一會兒。不能出去。”他人傻好欺的,要是走丟了說不定都不知道回來。


    陳玄越哦了一聲,搖搖頭:“不看。”


    顧錦朝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陳玄越喜歡這些東西。他一向對這種手藝玩意兒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陳玄越卻像猴子一樣爬到羅漢床上,去翻她的賬本。


    “嬸娘,這是什麽?”他什麽都喜歡問,指著賬本又問顧錦朝。


    顧錦朝給他解釋了,又輕聲問他:“你為什麽不想去看燈會呢?”


    陳玄越隻是搖頭,沒有說話,繼續翻顧錦朝的賬本。


    顧錦朝想起他害怕人多的地方。也害怕大聲的響動,上次陳曦拿了個腰鼓玩,把他嚇得鑽到床底下不出來。被婆子拉出來的時候他滿身的灰,像個耗子一樣灰頭土臉的,嘴裏不住喃喃:“打雷了。”


    陳玄越被嚇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看到陳曦就繞路走。


    佟媽媽進來和顧錦朝說話,顧錦朝就和她說田莊上的事,一時沒有注意到陳玄越。


    陳玄越拿起毛筆看了看,在賬本上劃了兩下。


    顧錦朝回過頭時,看到賬本被他畫得亂七八糟的,哭笑不得地奪過他手裏的筆:“你做什麽!”陳玄越回過頭,臉上擦了一塊墨跡,表情又茫然又無辜。顧錦朝讓宋媽媽趕緊抱他去一邊玩兒,她拿過賬本重新看。這是她在寶坻的一個米行遞上來的,她還沒看過。


    陳玄越劃花的那片看不太清楚,顧錦朝隻能讓孫媽媽拿了紙過來,她一項項的對著後麵的算。


    這樣算上去卻對不上前麵的。


    這個賬目有問題!顧錦朝有些吃驚,要不是她仔細去算,還看不出來。


    顧錦朝又算了一次,才確定下來,叫了佟媽媽過來說:“把這個賬目帶去羅永平那裏,讓他找這個米行的掌櫃問話。這麽做賬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肯定私吞了不少錢下來。問清楚實情無誤,把原來吞的錢賠出來……他也不用做這個掌櫃了。”


    佟媽媽接過顧錦朝做好的賬目一看。這米行掌櫃做賬做得巧,一行行看下來沒有問題。倒著往上算卻不對……收入少算了整整二百兩!她接過賬本就去羅永平所在的桂香坊了。


    這些掌櫃都是從紀家帶出來的……顧錦朝心裏歎氣。紀家帶出來的人她最是信任,也多重用提拔,卻沒料到人心會變,現在跟她玩兒中飽私囊了。


    要不是陳玄越劃花了賬本,她還不會倒過去算……


    顧錦朝想到這裏,不由覺得奇怪。這也太巧合了,他怎麽就剛好翻到那一頁,把有問題的幾筆賬劃花了?她看向陳玄越,他卻正在和自己的小雞玩。


    他用繩子拴住小雞的腳,不要小雞站起來。小雞要走他就拉一下,急得小東西不停地煽動翅膀,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玩夠了就把小雞捧到自己懷裏,喂它吃蕎麥粒。


    顧錦朝的心裏不免浮現個猜測。


    陳三爺說過,陳玄越的癡呆是治不好的……但要是他根本不癡呆呢?他的癡呆本來就是裝的,隻是為了讓秦氏放鬆警惕。不至於讓秦氏像弄死前兩個庶子一樣弄死他。所以等他到了陝西,沒有人會害他了,他就不再裝傻了,開始大展宏圖?


    這些賬本都是羅永平或曹子衡看過,再給她的。兩個人中羅永平做了多年的賬房先生,曹子衡學識謀略都是上乘,他們都看不出來。陳玄越隻是隨便翻了翻,就能看出來?


    如果他是裝傻,瞞過陳家上下各種人精的眼睛。那他不僅是心智太厲害,也太能忍耐,太會謀斷。但陳玄越現在隻有十歲。這也太不可能了。


    也許自己本來推測陳玄越習武天資出眾就是錯的。他最擅長的根本不是武力,而是智謀。


    顧錦朝正思索著,陳曦就過來找陳玄越玩了。


    陳玄越嚇得縮到顧錦朝身後,緊緊握著他的小黃雞,眼睛瞪得大大的。


    陳曦氣得直跺腳:“九哥,曦姐兒都沒有拿鼓了!不會嚇唬你的。”


    陳玄越根本不相信,連忙把小雞藏到衣襟裏。小雞在他的衣襟裏一鼓一鼓亂動。他又伸出手捂住顧錦朝的耳朵,還怕嚇到她了一樣。


    顧錦朝把陳玄越拉到她身前來,笑著說:“你這樣折騰小雞,它可活不了幾天了。”


    勸了他好久,說陳曦不會拿腰鼓嚇他了。陳玄越才把憋了好久的小雞拿出來,安撫地摸著它的毛。小孩和動物玩,隻是覺得好玩,沒有惡意。偏偏手下不知道輕重。


    顧錦朝小時候養過一隻漂亮的波斯貓,毛色雪白,還是紀粲送給她的。她那時候和小貓玩,把貓裹在涼席裏。等到放出來的時候,貓就不行了。她急得直哭,但是那隻貓也沒有救回來。


    陳玄越這麽玩,肯定遲早把它玩死。


    顧錦朝這麽一想,又覺得陳玄越不是裝傻。如果是裝的,他也裝得太好了。


    不管他是不是裝傻,她如常待他就是了。要是真傻那沒的說;要是裝的,他必然有他的理由。


    按理說現在他不會被秦氏威脅,就沒必要裝傻了才是,誰知道他在想什麽呢。


    顧錦朝心裏存有懷疑。卻也沒必要弄清楚,她倒是真希望陳玄越是裝傻,這孩子原來過得太苦了。


    她下午帶著陳玄越和陳曦做湯圓。桂花豆沙、芝麻白糖、山楂、花生各種餡料,做了好些不同的元宵。怕陳玄越吃到會自己吞進去,她就放的是大些的銀裸子,不是金豆子。


    兩個孩子幫她和餡,包湯圓,玩耍得很是開心。


    陳曦在包著銀裸子的湯圓上點了芝麻,認真地和陳玄越說:“九哥,這就是有錢的湯圓,吃的時候要吃有錢的,一整年都有財運。你記得了,都是點芝麻的——”


    陳玄越跟著認真點頭,丫頭們都笑起來。


    顧錦朝也懶得阻止他們作弊,他們開心就好。


    陳三爺下午就回來了,晚上去給陳老夫人請安,回來吃了一碗花生湯圓。


    陳玄越和陳曦已經被婆子領著,去前院看燈會了。


    顧錦朝守著他吃湯圓,陳三爺慢慢地都吃完了,把陳老夫人給他的那本《楞嚴經》拿出來看。


    外頭熱熱鬧鬧的,屋裏卻很安靜。


    顧錦朝還以為他會去看燈會,他卻就著她的燈看佛書,手珠落在書頁上,他垂眼看得很認真。


    顧錦朝想起陳老夫人說,前院要猜燈謎……槐香胡同外麵有舞獅燈籠、龍燈經過。龍燈過來的時候,大家都要去龍燈下麵鑽,要沾龍氣。百姓要沿河遊燈……她幾年沒看到過這麽大的燈會了。


    他自己投了這麽多銀子,也不去看看?


    顧錦朝隻看到陳三爺翻過一頁佛經。她把繡繃放下,拿起剪刀剪燈花,啪的一聲響。


    他正讀佛經,低頭不由露出微笑。


    顧錦朝趁機去拉他的手:“您也去外麵看看燈會吧!老悶著也不好。”他不太喜歡熱鬧,這種場合多半是不去的。


    陳三爺頭也不抬地說:“……你和孫媽媽等人去就夠了,多贏幾個燈籠回來。”


    顧錦朝有些失望,那還是不打擾他看書吧。她答應了陳老夫人去看看的。丫頭拿了披風過來給她穿上,前幾日才換上春衫,恐怕晚上還是冷的。


    她係了披風,采芙就擎起燈籠準備要出門了。


    顧錦朝又回頭看了陳三爺一眼。


    陳三爺才說:“突然想起來,我還有幾句話要和母親說……我和你一起去吧。”他放下書走到顧錦朝身邊,顧錦朝知道他這是要陪自己去,不由笑看著他。卻聽他歎息地低聲道,“你就不能多求我幾句嗎?”


    做這麽大的燈會,本來就是為她熱鬧。不過是想逗逗她罷了。


    她說了一句就放棄了。


    顧錦朝哪裏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去!


    外院裏猜燈謎已經開始了,槐香胡同裏人聲鼎沸的,都傳到了裏麵。陳老夫人提前說過,猜燈謎可以得金豆子。各房都有人過來猜,圖個熱鬧。


    看到陳彥允出來,陳老夫人招手讓他過去:“……難得你來看燈會,坐這兒陪我”


    陳彥允坐到母親身邊陪她說話,顧錦朝就跟著王氏一起轉起來,解了幾個燈謎,要是有不會的,就拿去給陳彥允看。他空閑之餘側頭一看,就直接說答案。一連這麽解了十多個,陳老夫人不同意了,笑著道:“這麽猜下去,我兩袋子金豆子都不夠他猜的。老三不準參猜燈謎了!”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圓月躍上夜空,榕香胡同的花燈繁華如星海,遊燈的人漸漸往河邊去了。


    俞晚雪又往月門那頭看。陳玄青還沒有過來。


    莊氏安慰她:“許是有事拖延了,咱們自己看自己的就是了。”端了杯梅子酒給她喝。


    陳玄青正站在池子另一端的回廊下,遠遠看著他們熱鬧的景象。


    佇立了許久,他才淡淡地笑了笑,轉身往回走。


    這些熱鬧和他有什麽關係呢。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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