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盛怒,手一揮,將一絹帛扔到了地上:“白紙黑字,這逆子膽大包天,寫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太子寫了什麽話?正當群臣麵麵相覷懵懂不解時,清河王將那份手書拾了起來,念道:“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了,吾當手了之。並謝氏與東宮舍人並發,事成,當立蔣為內主,道文為儲君。勿疑勿疑!”


    話落,被臨時召集來的文武百官們皆駭然變色,此手書雖寫得含糊不清,大致的意思卻非常清楚:陛下應立刻退位,不退位,我便廢掉你們,皇後應立刻自盡,不自盡,我便了結了你,之後當立蔣美人為皇後,其子道文為太子。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竟是太子寫出?


    “朕姑念父子之情,不願家醜外揚,太子分當賜死,諸卿以為如何?”天子滿腔憤怒的說道。


    東宮謀逆乃是大罪,漢武帝時,便有東宮謀反之事,而作為武帝最為寵愛的嫡長子劉據更是因巫蠱之亂被陷害,含冤被殺,更是冠上了戾太子的罪名。


    漢武帝為一代明主,也能做出如此糊塗之事,當今天子更是愚昧,已完全為賈氏所惑,若此時有人出來為太子說話,恐怕也會落得與太子同樣謀逆的下場。


    是故滿大殿的公卿大臣們竟無一人敢為太子言,縱然有與太子交情甚深的大臣,也因懼於賈後的威勢不敢說一句話。


    就在這時,張華再次挺身而出,痛聲道:“老臣有話說,陛下可還記得臣曾跟陛下提過的漢武帝之太子劉據之事,武帝聽信饞言,以謀反之罪名論處太子劉據致使劉據含冤自盡,後武帝得知真相,一生都在痛失愛子的悔恨中渡過。”


    “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兒子,況先帝在世時,便有說過,光我大晉者必沙門也,現在您要處死您唯一的兒子,可憐太子蒙此奇冤,百口莫辨,陛下若是冤殺太子,百年之後,複有何顏麵見先帝於地下?”


    “住口,那逆子現在早已醉得不醒人事,若非如此,此手書又怎會讓宮中內侍撿到,他何冤之有?”


    “陛下,老臣肯請示原書,比對太子字跡!”


    張華位列三公,德隆望尊,武帝在世時便令其輔佐當今天子,太傅楊駿判亂,張華亦是功不可沒,世人有言,在賈氏權傾朝野殘暴肆虐的情況下,天下能有九年安定,皆在於張華之功。


    張華原本得賈後與魯國公提攜方得今日之地位,此時竟能站出來為太子申辨,一時間,群臣中站在太子一方的大臣們得了勇氣,皆站出來附議。


    於是,太子手書傳於階下每一位大臣手中,令人驚異而絕望的是,比對之下,竟真的與太子字跡毫無差異。


    眾人頓時心涼,無言以對。


    張華淚流滿麵,卻仍然堅持諫言道:“陛下,自漢武帝以來,每每廢黜正嫡,必會引至兵亂,何況我大晉擁有天下時間不長,還望陛下慎重考慮此事!”


    這時,裴頠也站出來道:“臣有一言,陛下,太子從小聰慧過人,又怎麽會這麽愚蠢的將謀逆之言白紙黑字的寫在紙上,還故意落入宮人手中,此事必是有人要陷害太子,還請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太子一黨的大臣們又立刻站出來附議。


    這時,魯國公賈謐從殿外走了進來,肅聲道:“東宮謀逆弑父,本是國之不幸,陛下召諸公至此,原就是為了商議此事,謀逆之事絕不會隻牽扯到廖廖數人,各位若是忠君愛國,當竭力助天子遍查餘黨,以還國之安寧,諸公以為我所言有理麽?”


    說完,他還特意望向站在一旁慘白著臉不發一言的王衍,笑問道:“王尚書,你說呢?”


    王衍不但是他魯國公之嶽父,還是太子妃之父,賈謐此問,便是逼他趕緊選擇好自己的立場。


    而王衍果然也是識相的,立刻脫了官帽跪下,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不發一言,眾人的心頓時又涼了一大半,王衍為當朝大名士,滿朝文臣皆以他與張華馬首是瞻,然關鍵時刻,這個琅琊王氏的大名士卻選擇了回避逃脫一切責任。


    就在這時,樂廣從大殿之外匆匆趕了進來,也拿了手書作比對,然後立刻上疏道:“陛下,請容臣冒死一諫,此手書雖出太子之手無疑,然仔細對光而看,就會發現這其中有挖補修改的痕跡,臣鬥膽猜測,這封手書必是太子喝醉時所寫,後又經人修改過的,我大晉朝中也不乏臨摹他人字跡之能人,還望陛下明察,還太子清白!”


    賈謐看到樂彥輔時,皺了皺眉頭,這時,滿殿嘩然,已有多位大臣站出來,附議道:“臣同意樂舍人所言,懇請陛下請一書法名家來細查,真相立時可見!”


    太子舍人江統更是聲色俱厲痛心疾首道:“臣跟隨太子甚久,深知太子為人,絕不會做出如此弑君篡位之事,此事定是太子中了他人圈套,懇請陛下明察秋毫,絕不可冤殺了太子,以後悔恨莫及!”


    一時間,大殿上兩黨對立,激烈爭辯了起來,就在太子一黨即將看到希望時,忽地,一個聲音從簾後傳了來,厲聲道:“太子不光要以臣弑君,更要以子弑父,此事不僅關係到群臣,更是陛下之家事,名教以孝廉為本,光是以子弑父這一罪,太子所犯的便是死罪,諸公還有何理由為太子申辨?”


    眾人就見一個五短三粗的女人從簾後走了出來,雖個子不高,膚色不白,人也絕對稱不上美,可是這個女人的眉目間卻是透著一股駭人的淩厲。


    當初武帝為太子選妃時,大家就很難以想象,這樣一個醜陋的女人竟然會成為這未來的一國之母,然而這個醜陋的女人卻更是一個令人敬畏害怕的存在,自當今天子登基以來,死在她手中的王公大臣不知凡幾。


    她這一出現,許多大臣便已瑟然低下了頭,就聽她道:“陛下,如此大事,妾為陛下深慮,故而來不及回避,還請陛下恕罪!臣妾以為,既是陛下家事,當由陛下自己決斷,切莫聽信了小人之言!”


    天子亦是十分敬畏的看了她一眼,也唯喏的說道:“是,此為朕之家事,那皇後以為當如何?”


    皇後眼也不眨,轉身就看著殿中眾臣,厲聲道:“事宜速決,而君臣有所不同,以子弑父,分當賜死,若有不從詔者,宜以軍法從事!”


    意思便是,還是要殺太子,若還是有人不從詔,便與太子同罪論處!


    此言便已是賈後淫威之下的威脅了!


    眾臣駭懼之下,不敢言語,張華仍高聲道:“陛下,此事關係到國家儲君之性命啊,怎麽能算是陛下家事,既是家事,又為何要以軍法處置,這是何道理?”


    張華一再爭辯,天子已有不悅,賈後更是臉黑了下來,滿目的憤怒。


    天子看皇後不高興了,也將手一拍,怒道:“老匹夫,你一再頂撞朕,朕念你年事已高,於國有功,便不與你計較,此事朕意已決,以後就不要再提了,你若再敢多言,別怪朕以軍法論處!”


    “朕累了,退朝!”


    天子袍袖一揮,就要起身離開,卻在這時,門外有太監的聲音稟報:“稟陛下,驍騎將軍求見!”


    聽得這稟報,賈謐與皇後的臉色頓時齊刷刷的下沉。


    太子謀反一事,並未讓王濟知道,而這些大臣們也是臨時叫過來議事的,王濟這時來幹什麽?


    王濟仍是一身戎裝外披長袍,因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那種於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氣勢便將殿中許多人的氣勢都壓了下去。


    “驍騎將軍也是來為太子求情的嗎?”賈謐先發製人問道,“驍騎將軍消息可真靈通啊!”


    王濟笑了一笑,轉身麵對天子,說道:“臣不敢妄議陛下家事,不過,臣有書信一封,懇請陛下過目!”


    言罷,將一絹帛交於太監遞呈了上去。


    那書信在天子手中展開時,信中內容便盡落在了賈後的眼中,隻見那上麵正是王武子筆跡所寫的一句話:太子之事為國之大事,誅殺儲君必會導致國之禍亂,望陛下三思,明察以作決斷。這句話原本也沒什麽,王濟措辭也算委婉,可讓賈後震驚的是,那封信的下角竟有著諸王的印章。


    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淮南王司馬允,長沙王司馬乂,城都王司馬穎,河澗王司馬顒,東海王司馬越再頓拜首!


    這便是賈後忌憚而驅趕出京的諸王,然這些王手中都手握重兵,亦不可小覷,王濟竟能請來儲王來為太子求情,賈後便不得不動搖了。


    若是太子一死,而引起諸王紛亂,確實是件很不值得的事,看來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於是廷議許久之後,太子死罪可免,卻難當大任,賈後仍以以子弑父的不孝之罪廢黜了太子,並押解出東宮,幽禁於金墉城。


    同時,太子生母謝氏與皇太孫之母蔣氏同被賜死,謝蔣兩家連誅。


    真正的血雨腥風正式來臨,八王之亂由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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