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親安在?舍我遠邁。棄此蓀芷,襲彼蕭艾。雖曰幽深,豈無顛沛。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天香樓,賓客滿盈,酒香正濃時,絲竹管樂之聲不絕於耳。一扇巨大的仕女屏風隔擋了外麵的鶯歌燕舞,嫋嫋彈唱。


    “孔北海嚐言: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一隻修長如玉的手端起了桌上一隻盛滿琥珀佳釀的酒杯,與坐在對麵的白衣人語笑一番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王澄笑了一笑,將手中的一卷絹帛從頭到尾的看完之後,放下說道:“這便是你借給我的東風?”


    紅衣的少年郎君眨了眨眼,笑著回了一句:“難道這還不夠?”


    王澄搖了搖頭:“這倒不是,我隻是不解,陳郡謝氏一向門戶隱然,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你謝明朗也是無拘無束任我逍遙的性子,如何今日還關心起朝政來?”


    “門戶隱然不代表永遠不問世事,隱居世外。”少年一手撐著塌幾,滿目含笑的回答,“何況我謝容且也是隨性而然,隻要是感興趣的事情,就一定會去做,也一定會做得完美,無懈可擊。”


    謝容且,字明朗。


    陳郡謝氏雖非煊赫的世族,它的名字遠非太原王氏與琅琊王氏權傾朝野,亦不如清河崔氏、範陽盧氏這些世家幾百年世代為官,這個自東漢而起的書香世家一直深居簡出,默默無聞,然而王、盧、崔、鄭這些世家豪門在婚姻嫁娶之時卻能以嫁得謝家郎君或是娶得謝家女兒為幸。


    傳說謝家人皆骨秀清標,遠見卓識。而這位名容且,字明朗的少年郎君更是謝家之中最為神秘而悠遠的傳奇所在,他的出身以及他的過往就如同他的這張譎豔容顏一般,讓人永遠也琢磨不透卻願意深陷其中。


    王澄是三年之前認識的謝容且,那次還是在他叔父王導的宴會之上,滿座賓客,唯有這位少年沉默寡言,並不引人注意,可卻因為叔父的一句請求,他竟在宴會上跳起一曲鴝鵒舞,那一舞如同托煙寄水,臥雪眠風一般,張揚而不流於世俗,引得滿座名士們的喝彩。


    從此,他便認識了這個神秘卻對色彩有著極度偏愛的少年,這少年不像其他世族子弟一樣愛著玄裳或是白衣,卻總是一身緋玉長袍飛揚,正如他眉宇間瀟灑不羈跋扈飛揚的神采一般。


    王澄笑了一笑,轉而又問:“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需要借這東風?”


    謝容且聞言沉默了半響,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卻隻說了一句:“如我猜得不錯的話,平子,你與王武子交情不匪,衛家一案牽連之廣,朝中亦有數位元老大臣義憤填膺,而作為王夫人嫡親兄長的驍騎將軍恐怕是最不能容忍其凶手逍遙法外,我說的對嗎?”


    ……


    自天香樓出來之後,王澄便立刻策馬回到了尚書府,也便是他長兄王衍在京洛的府邸。


    “郎君,你回來了!”


    “郎君,你回來了!”


    見他行色匆匆的走過,府中侍衛與美婢們皆向他頷首施禮,又有些奇怪的相問:“郎君這是怎麽了?怎地這般匆忙?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郎君這般神情惶急的樣子!”


    “是啊,郎君平時就算是遇到了再大的事情也不會自亂陣腳失了分寸的,今日這個樣子著實有些讓人擔心。”


    美婢們還在竊竊私語的議論著,書房裏忽傳一聲:“白義何在?”


    一侍衛聞聲立刻應了一聲,走進書房。


    王澄將一個剛鎖好的匣子推至他麵前,低聲命令道:“速速將這隻匣子送至汜水關驍騎將軍府,並親手交到王將軍的手中。”


    侍衛愕然片刻後,連忙又應了一聲是,速將匣子抱至懷中。


    剛要走時,王澄又突地喚道:“等等,白義,此事不得讓我長兄知道,切記!”


    侍衛更加愕然不解,但見王澄神色嚴峻,亦不加多問,垂首道“是!”然後速行離去。


    轉眼至七月十五日,王濟受詔從汜水關趕回京洛。


    清晨,寅時之末,卯時之初,忽地一陣鼓聲從殿門外響起,鼓聲陣陣,猶如石破天驚,慷慨沉渾。


    朝堂上百官羅列,本有些懨懨,卻因這鼓聲而盡皆精神一振。


    皇上坐在龍椅上,突聞這鼓聲,亦覺有趣,忙問殿下的人道:“朕又沒有設宴?是何人有如此雅致在殿外擊鼓?”


    太監孫喜連忙跑到殿外去看了一眼,回來答道:“回皇上,是劉太簿劉繇在殿外擊鼓!”


    “他為何要擊鼓啊?”皇上又問。


    這時,太子舍人樂廣從一班朝臣中挺身而出,舉著奏折凜然道:“陛下,自古物不鳴則平,衛太保伐蜀有功,乃是社稷功臣,卻因楚王瑋矯詔殺害,衛家九口人無辜受戮,草草下葬,無諡號見賜,冤情不能得以昭彰,天理何在?”


    樂彥輔話音一落,朝堂之上登時又肅然一靜,大約誰也沒有想到楚王瑋被殺之後,竟還有人敢再提起衛太保一案。


    皇上的臉色也是一沉,卻是顯得有些神情惶惶,不知所措,就在他左右望著朝中群臣時,太簿劉繇又從殿外走進,亦舉奏折朗聲憤慨道:“陛下,臣聞漁陽之鼓乃是鳴天下不平之事,今日臣便冒死一諫,望陛下誅滅國賊,以還忠臣之血,平天下之怨!”


    皇上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問竟會引來群情激憤,頓時有些意興闌珊,又不敢立刻作出任何決斷,支支唔唔的愣了半響,才道:“愛卿莫急,待朕看了奏折之後,再說!”


    聽到這句話的樂彥輔與劉繇心中頓時一涼,他們也早該知道就是這樣的結局,心中卻又難免義憤難平,當今天子到底是個什麽貨色,這天下也沒有誰不清楚,當年饑荒席卷中原,便是這位天子也就是當時的太子竟然看著滿朝大臣,十分天真的問了一句:“百姓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


    百姓們沒有大米充饑,為什麽不吃肉呢?這種話恐怕也隻有傻子才問得出來吧?可是武帝卻還是力排眾議,將儲君之位傳給了這個白癡。


    若非因為這個白癡,賈氏一族也不可能權傾朝野,若非因為這個白癡,衛太保也不會死。


    而這個白癡現在又說,待看過奏折之後才作決定,誰不知道那奏折傳上去後,最後還不是到了賈氏那個醜婦的手中。


    “陛下,太保名諡未顯,每怪一國蔑然無言,春秋之失,其咎何在?”劉繇終於忍不住,氣憤的將衛夫人之詞說了出來!


    這時,一直站在玉階下的魯國公站了出來,喝道:“放肆,劉太簿禦前擊鼓,本是大逆不道,現在又口出狂言,是在效仿禰衡罵曹,譏刺陛下是昏君嗎?”


    “你——”


    劉繇氣得無言,魯國公賈謐又麵向龍椅上的天子道:“陛下,衛太保一案乃是楚王任性自專,以矯詔將衛家九口人殺害,如今楚王已經伏法,朝廷不惜誅殺皇孫為衛家償命,難道這樣還不夠為衛家平冤嗎?”


    樂彥輔聽罷,更是悲憤難平,立聲反駁道:“榮晦不伏法,何來洗冤之說,想那榮晦不過是太保府中的一個小吏,因偷竊被逐,對衛太保懷有私怨,楚王瑋帶命夜造太尉府,他竟借此機會,將衛家幾個年幼的子孫名字一一道出,全部殺害,後又私調出禦林軍追出皇城,想要殺掉衛氏的兩個遺孤,斬草除根,如此歹毒的小人,還有何顏麵俱朝服於朝堂之上?”


    “陛下,衛太保屍骨未寒,而作為殘殺衛太保一家的榮晦還能榮寵加身,立於朝堂,此為天下之不公也,天理難容,還望陛下明斷!”


    白癡的皇上被幾個朝臣咄咄相逼,早已沒了主意,正左右為難之時,這時,朝堂之外又傳來一聲:“驍騎將軍到——”


    隨著這一聲通傳,王濟風塵仆仆的走進朝堂,仍是白袍戎裝,英氣飛揚。


    武帝在世時,曾賜予王濟一把寶劍,因此王濟能佩劍上殿,不向天子下跪。


    皇上見了附馬王武子,像是見了救星一般,連忙又問:“驍騎將軍難道也為了衛太保一案而來的嗎?”


    王濟連忙單膝半跪於地,說道:“陛下,臣不敢,陛下亦知臣舍妹嫁入衛家,倘若臣為衛家求情,未免有朋黨之嫌,不過,臣卻是帶了一本罪證而來!”


    “罪證?”皇上更是懵懂不解。


    這時,王濟將一本奏折舉過頭頂,正聲道:“是,陛下,臣亦有本啟奏!”


    太監孫喜將奏折送至皇上手中後,王濟才接著說道:“榮晦曾為了追殺衛氏兩位遺孤,私調禦林軍進我汜水關,亂殺我汜水關的軍民,彼時因臣在汜水關,不便將此事上奏,可如今榮晦私藏兵器,且貪受賄賂,亂殺良民,私占良田以謀私利,臣以為光憑這幾條罪狀,榮晦便已罪不容誅!”


    王濟話說到這裏,魯國公賈謐的臉色已是大變,卻在這時,王濟冷眼看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陛下,榮晦不過小人出身,就算懷有私怨,又怎會有如此膽色瞞天過海,私調禦林軍出京城,臣以為,榮晦背後定還有他人指使,不如將他交付廷尉,嚴加審訊!”


    “至於榮晦本人,當夷三族以平國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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