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刑定定的站在那裏,看著縮在床腳眼神膽怯的謝何,心口一片冰涼。


    許久,他輕聲道:“陛下,您不認得我了嗎?”


    謝何用漆黑的眸子死死的看著他,仿佛他是個極為可怕的惡魔,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楚刑心裏疼惜不已,他伸出手想要抱住謝何,安撫他肩膀的顫抖,然而還沒碰到,就看到謝何忽然哭了出來,用恐懼無比的眼神看著他:“不要了……不要了!求你放過我……求求你了……”


    楚刑的手就僵硬在半空中,他聲音艱澀,緩緩道:“我不會對您做什麽的。”


    謝何眨著淚濛濛的眼睛,似乎根本不相信,依舊用那種警惕恐懼的目光看著他。


    “我不碰您。”楚刑放下手,聲音頹然,謝何恐懼的表情如同一把刀剮在他的心上,痛徹心扉。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頓了頓,說:“陛下您睡了很久,有沒有餓?想不想吃東西?我去讓人給您準備好嗎?”


    謝何依舊沒有回答。


    楚刑便讓人去準備膳食,他也沒有靠近,唯恐驚嚇到謝何,讓侍女來伺候謝何用膳。


    然而謝何看著滿桌豐盛的美食,明明餓的肚子在叫,卻怎麽都不肯動,反而神色越發驚恐,仿佛麵前擺放的不是美食,而是送他上路的斷腸毒-藥一般。


    楚刑緊緊攥著手,不想讓別人發現陛下的異常,他把侍女趕了出去,威脅她這裏的所見所聞不準透露半句,才重新關上門回來,輕聲問謝何:“陛下是不喜歡嗎?”


    謝何身軀顫抖了一下,他用恐懼無比的眼神看著楚刑,顫悠悠的道:“你要殺了我嗎……”


    楚刑身子一僵,“陛下為何如此問?”


    謝何抬眼看著他,那黑眸中有著極為壓抑的隱忍,他含淚說:“娘娘呢……你是娘娘的人對不對……她讓你來殺我,她終於要殺我了……”


    “求求你讓我見娘娘一麵好不好,我會聽話的,求求你不要殺我,我還有用的……”謝何低聲哀求著,眼裏隱藏極深的怨恨一閃而逝,隨即用討好又希冀的眼神看著楚刑,說:“你,你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我會很聽話……不會反抗的……求你讓我見一見娘娘好不好?”


    楚刑的指尖紮進手心,唯有疼痛才可以讓他保持冷靜,他竭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並不凶惡,緩緩道:“我沒有要殺您。”


    謝何卻不信,依舊哀求道:“求求你了……”


    楚刑定定的看著謝何,看著他惶恐不安的模樣,忽然問道:“陛下,今年是哪一年?”


    謝何似乎呆了一下,但還是乖乖的回答道:“天順六年。”


    楚刑閉了閉眼睛,天順六年的時候,卞氏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後,卞家是京城第一世家,極盡榮寵,盡管半年後這天下第一世家就會灰飛煙滅,但是現在,陛下還受製於卞氏手中,還在為了生存委曲求全。


    當年陛下在宮中是怎樣過活的,他隻能從卞塗死前的隻言片語中進行猜測,而現在他終於親眼見到了。


    親眼見到,才知道可以心痛到什麽地步。


    他終於把他愛的人逼瘋了,是他把陛下重新帶回了那個噩夢。


    楚刑壓住眼裏的沉痛,沉默許久,緩緩說:“娘娘病了,現在不能見您。您放心,我真的不是來殺您的……我……”楚刑看著謝何,忽然想到了什麽,用壓得很低的語氣說:“我是安王殿下的人,殿下讓我進宮照顧您。”


    謝何聞言眼睛終於亮了一下,但很快就熄滅了,用一種迷茫的語氣說:“我和安王根本不熟,他為什麽要派你進來照顧我?”


    小皇帝還是很謹慎的,楚刑想,他又說:“陛下不必懷疑我,我知道您一直在和安王聯絡試圖擺脫太後的鉗製,這件事您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吧?如果我是太後的人,一定早就稟告上去讓她斬草除根,但是我沒有,所以你可以相信我,我根本沒有騙你的必要。”


    謝何似乎覺得很有道理,低頭思考起來。


    楚刑又說:“安王殿下很擔心您的身體,您剛大病了一場,不好好休養說不定就堅持不到手刃仇人的一天了,所以您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謝何似乎是終於相信了,看向楚刑的眼神也沒有一開始那麽警惕恐懼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不要對我這麽好,你這樣……是會被發現的。”


    楚刑喉嚨一梗。


    謝何看著桌子上的飯菜,“他們是不會讓我吃這麽好的……你快讓他們撤下去,給我一點剩飯剩菜就行了。我一直都吃那些,死不了的。”


    楚刑覺得自己的眼眶似乎有點發熱,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麽不動?”謝何疑惑的看著他,隨即表情一變,眼神重新變的驚恐起來,“你……你騙我的對不對?”


    楚刑忽然撩起衣服下擺跪了下來,沉聲道:“是臣無能,竟犯了這樣的錯誤,我這就讓人重新準備。”


    他讓人很快的把桌子撤了下去,又用一個碗裝了點剩菜剩飯送過來,艱難開口:“陛下,這些可以嗎?”


    這樣的飯菜,就是連宮裏的下人估計都不吃的,然而謝何看到,終於鬆了一口氣,不再抵觸扒著飯吃了起來,好像這才是正常的。


    楚刑一直站在一旁,看他捧著那隻碗,小心翼翼的吃著……這就是陛下的生活嗎?什麽所謂的錦衣玉食,都是騙人的……他過的連一個最低賤的下人都不如。


    自己有什麽資格指責他的奢靡無度,那是他原本就該擁有享受的東西,遲來了那麽久,自己卻還要責怪他。


    何其殘忍。


    謝何很快就吃好了,他抬頭衝楚刑露出一個笑容來,像個乖巧的孩子,“謝謝你。”


    楚刑僵硬的點了點頭,盡管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值得被感謝的。幾秒鍾後,他微微扯開嘴角,說:“陛下,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謝何笑著說好,他眼看楚刑就要走出門,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道:“對了,你,你叫什麽名字?”


    楚刑停下腳步,“我叫楚刑。”


    謝何點點頭,認真的囑咐道,“你出去後就不要叫我陛下了,會被人發現的,知道嗎?”


    楚刑想起卞塗對他的稱呼,幾乎雙目充血,他飛快的轉過頭不讓謝何看到自己的異樣,說:“我知道了。”


    …………………………


    楚刑為了不讓別人發現謝何的情況,封鎖了消息,又放出皇帝身體有恙的消息。謝何寢宮裏的下人和兵丁他也全部都遣散了,陛下窮盡一生也不想被人發現的恥辱秘密,他不會讓別人知道的,他會竭盡所能去維護陛下的尊嚴。


    大約這是他僅有的,能為陛下做的事了。


    謝何天天在自己的寢宮裏溜達,他每次問楚刑什麽時候能見娘娘,楚刑就說娘娘病了,問什麽時候需要他上朝,楚刑就說不需要,他後來就什麽都不問了,乖乖的待在宮裏。


    唯一有一點不能忍的就是每頓飯都吃不好,為此謝何在考慮是不是切換個人格來玩玩,為了演戲他也是拚盡了全力。


    直到有一天楚刑突然開竅了。


    這天楚刑神神秘秘的把謝何拉到一個假山後麵,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香氣騰騰,是一隻剛出爐的烤鴨。吃了幾天冷飯冷菜的謝何差點口水就流出來了……


    兩人仿佛特務接頭,楚刑壓低聲音:“我偷偷帶進來的,陛下吃吧,不會有人發現的。”


    謝何左右四顧,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沒在寢宮看到其他人,肯定是楚刑遣散了,但樣子還是要做的,他看了好一會兒,似乎確定不會有人來了,這才抓起來就開始狼吞虎咽,吃的滿嘴油膩。哎,平日裏這種食物他是看不上眼的,但幾天沒見油星也就湊合湊合了。


    楚刑深深的凝視麵前的人,區區一隻烤鴨而已……陛下卻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他心裏滿是疼惜的情緒。如果,他能早一點知道一切……能早一點來到陛下身邊,一定會保護好他,不讓他受到這種傷害,不讓他受卞氏那罪婦的欺辱。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擦了一下謝何的嘴角。


    謝何動作頓時一頓,呆呆的看著他。


    楚刑眼中閃過慌亂,匆忙收回了手,“抱歉,我……”


    謝何定定的看著他,直把楚刑看的幾乎無地自容,才忽然一笑,嫵媚的眉眼動了一下,“沒事,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楚刑一愣,忽然轉過身背對謝何,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失態。


    這就算是真好嗎?


    這樣一點點善意而已,就可以獲得這樣真誠的感謝,他的世界裏難道就從來沒有人對他好過嗎?以至於會這樣輕易被感動。而這樣一個孩子……最終被逼成了那個樣子。


    楚刑的手捏的咯咯作響,恨不得把那些罪人的屍體挖出來重新鞭撻一遍!


    【叮,目標楚刑好感度2,當前好感度92】


    過了好一會兒,楚刑才重新轉過身,就看到謝何正在吸允手指。


    他耐心的等著,然後單膝跪下來,小心的把謝何的手指擦拭幹淨,抬頭專注的看著麵前的人,說:“陛下放心,我不會再讓人傷害您的。”


    謝何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痛苦的記憶,他沉默片刻,對楚刑說:“你不行的。”


    楚刑說:“陛下不相信我能保護你嗎?”


    謝何看著他,許久,搖了搖頭。


    楚刑心口悶痛,是了,對於這樣的陛下來說,又怎麽會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承諾呢?想要打破這近十年的噩夢,大約唯有殺盡所有傷害過他的人才行。


    除此以外,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楚刑嘴角掛著一抹自嘲的笑意,事實上,他不但沒有保護過陛下,還是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之一,甚至對他抱著不可言說的褻瀆之心。如果陛下想起一切,隻會想要殺了他吧……


    他確實罪無可恕。


    楚刑垂下眼簾,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正在這時,謝何忽然微微笑了一下:“不過還是謝謝你,你有心了。”


    楚刑一愣,眼底痛色再也壓抑不住,聲音沙啞,“陛下……”


    對不起……


    對不起。


    …………………………


    從那天以後,楚刑就變著花樣給謝何偷偷帶食物,隻有這樣謝何才能安心的吃,眼看著謝何的氣色漸漸好了起來,楚刑的心卻一天比一天更沉下去。


    他沒有辦法令謝何恢複正常,而外麵的流言蜚語已經快要壓製不住了。


    而這時他再次接到了安王的求見,楚刑眼神掙紮了片刻,似乎下了什麽艱難的決定,說:“請安王入宮。”


    自從那天之後,景珩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楚刑的答複,心急如焚之下再次冒險來皇宮見楚刑,沒想到這次被直接迎了進去,楚刑就在皇帝的寢宮外等著他。


    景珩一見楚刑就問道:“陛下呢?”


    楚刑沉聲道:“陛下就在裏麵。”


    景珩咬著牙,說:“你為什麽不讓陛下露麵,他是不是出事了,你老實告訴本王!”


    “殿下親眼見一見就知道了。”楚刑眼神一黯。


    景珩見狀心頭升起不安的感覺,大步走了進去,進去後才發現偌大的寢宮裏一個人都沒有,荒涼的如同一座墳墓,楚刑就跟在他的身後,緩緩說:“我不想被人發現陛下的異樣,所以把這裏的人都遣退了。”


    景珩腳步一頓,回頭看向他。


    楚刑對視他的雙眼,每說一個字,都仿佛在自己的心上插了一刀,但是,他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陛下認為現在是五年前,我想……大約隻有殿下,才能讓他暫時安心。所以,有勞了。”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這樣嫉妒一個人……


    在此之前,他甚至沒有體會過嫉妒的情緒,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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