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裏客人實在是多,官員們帶著家眷,家眷們又帶著貼身的仆婢。縱橫交錯著往來走動,整個沈府似乎沒有一處清靜的地方。


    布暖不喜歡這樣喧鬧的環境,冬家表姨母和眾夫人忙著和老夫人閑話家常,她母親和二姨母一家子又不知怎麽耽擱了,到這會子還沒來。她拜過了壽就有些百無聊賴,左右看看,都是陌生的麵孔。堂屋裏是花團錦簇的世界,天還沒黑就掌了無數的燈。陪坐在兩腋,就像台上唱戲的戲子,梳妝打扮好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隻覺突兀,渾身的不自在。又想起他說讓她去竹枝館等他,更加耐不住了。鼓了幾次勇氣方對冬姨母道,“母親,我出去等感月和邇音。”


    冬夫人笑道,“孩子到底是孩子,這麽會子就想溜了?”衝藺氏努努嘴道,“你同老夫人告個假,是你做小輩的道理。”


    她堆著笑欠身,“外祖母,暖兒告假,到廊子上等妹妹們去。”


    藺氏今天心情好,並不認真計較。她這麽說,她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因道,“拘著你也怪難為你的,去吧!隻別走遠,過會子有戲文可看。”


    她歡快哎了一聲,便納福退將出來。外麵的空氣果然比裏麵好,她站在簷下吐納幾口,見廊子另一頭知閑和位貴婦翩翩而來。她站定了,沒來由的心虛了下。轉頭想想又覺得自己傻,便笑臉相迎請了個安,“姨姨好!”


    葉夫人細打量她,心下盤算著,說是失了憶,到底是真是假還吃不準。不過這種事麵上可裝,眼神卻裝不了。因上前試探,熱絡道,“這不是布家小姐麽!暖兒,你可還記得我?”


    布暖愕然看著她,料定了她是成心的。若是知根知底的,不會在大庭廣眾下這樣喚她。不管以前是否認得她,就看她眼下的做法,自己總要生出戒心來。她端著一笑,“夫人認錯人了,我姓冬,不姓布。至於認不認識,對不住,我記性不好,當真是想不起來了。”


    葉夫人扯了扯嘴角,暗想真會睜著眼睛說瞎話。要不是果然失憶,那就是個有手段有心機的。難怪能在他們大婚前插一腳,把容與這樣的人都迷得神魂顛倒。知閑這沒心眼的傻子,哪裏是她對手!


    “貴人多忘事。”葉夫人道,“上年我家三郎成親,你還來吃過喜酒的,想是也記不起來了。”


    她一片迷茫,仍舊隻是搖頭。旁邊維玉維瑤忙解圍,“我家娘子病過一場,前頭的事的確忘了一大截。懇請夫人見諒,她想不得,一想就鬧頭疼。”


    葉夫人嗤地一笑,“這話說得,倒像是我要迫害你家娘子似的。”


    知閑有她母親撐腰,自覺底氣足了不少。半帶輕蔑的瞥了眼布暖,“這是我母親,才從高陵來的。”


    布暖哦了聲,怪道陰陽怪氣的,原來是給知閑打抱不平來了。一頭腹誹,一頭福了福身,“給夫人請安!隻因先前患了病,沒能認出夫人來。既是姨姨的母親,那便是自己人了。暖兒有失禮的地方,還請夫人恕罪方好。”


    葉夫人半晌觀察下來,雖不能有十成把握,總有七八分的肯定。這丫頭確實是忘了一些事,但說完全的前事不知,那也似乎有些言過其實。她擺了擺手,“罷,忘了就忘了吧!有些事,忘了比記著好,你說是不是?”


    布暖不置可否,這葉夫人渾身帶刺,看來不太好應付。再一想,她隻要抓得住自己的幸福,還管她們怎麽顛騰!眼下賓客來得差不多了,舅舅那裏也該閑下來了,自己何苦和她們糾纏浪費時間。遂敷衍著應承,“夫人說得極在理,以往怎麽都過去了。人活著要朝前看,將來過得好才最要緊。”言畢施施然行一禮,“暖兒要去迎姊妹,少陪了,夫人請自便。”


    葉夫人眼睜睜目送她逶迤去了,踅身對知閑道,“你且看看人家,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你再瞧瞧你,三狐狸一個眼色就叫你慌了神。你要有她一半的從容,也不至叫我這麽煩心。”又吩咐人暗裏盯著,娘兩個這才賭著氣,拉拉扯扯進了廳堂裏。


    布暖沿著抄手遊廊走,甫到月洞門前,迎麵正遇上姍姍來遲的感月她們。隔了幾步,身後是儒士打扮的藍笙。


    藍笙見了她自然迎上來,“你來了多久了?”


    “我昨兒住在黔園,冬姨母起得早,巳時就來了。”她笑吟吟的,有種奸計得逞的快慰,“你到載止接我去了?”


    藍笙不由泄氣,他事先不知道她過了黔園。到了載止沒見著人,感月和邇音倒在一處,隻說大姐姐今日歸冬姨母管。他到也到了,不好意思撂下就走,唯有陪同著她們一道來。


    他悶悶的嗯了聲,有股說不出的低落。全部的心思在她身上,但她並不領情。就像上次遊安國寺,事先說得好好的,中途卻變卦。連帶著最小的邇音也告假,最後就剩他和感月兩個人,實在是不怎麽好的感覺。她和他之間有道鴻溝,似乎永遠都跨不過去。他自問已經盡了心力,然而他進一步,她退十步,永遠無法企及。


    感月又在邊上打岔,“大姐姐拜過壽了?咱們也趕緊去!”她來拉藍笙和邇音,回頭道,“姐姐先逛逛,過會子我來尋你。”


    一行人紛紛進園子,她母親經過她身側時低聲囑咐,“人多眼雜,別到處亂跑。”便隨眾人一道去了。


    她在斜陽下站了一陣,隻怕等到感月出來,藍笙也就跟著出來了。到時候要擺脫不容易,舅舅那頭就得爽約。不如現在就悄悄溜走,等回來再想法子搪塞也是一樣。


    打定了主意就打發維玉維瑤,“你們別跟著了,今兒喜日子,鬆泛些個。那頭有專設的茶水,你們自己去吃些東西。一早晨伺候我到現在,幾塊糕餅怎麽夠填肚子的?沒的餓出病來!”


    維玉和維瑤躑躅著,“你一個人,我們不放心。”


    她倒好笑起來,“這裏是將軍府,又不是外頭,還怕有歹人不成?放心吧,攏共這些地方,要找我還不容易麽!”


    兩個丫頭也的確餓得厲害了,聽她言之鑿鑿就鬆懈下來。再三再四的交代別走遠,相攜著往西麵去了。


    布暖看她們轉過了薔薇架子,方不緊不慢舉步邁過二門。賓客都是識禮的,二進是內宅,沒有主人應允,外人等閑不能進入。所以這裏可說和前院是兩重天,一切的喧囂嘈雜都阻隔在兩扇院門外。外頭是煙火人間,這裏就是方壺勝境。


    走在青石板上有種異樣的感覺,上次也是這樣的,像是故地重遊,說不出的熟撚。彌濟橋那麵是長長的水廊,她踏上橋頭看過去,蜿蜒的木柵,還有桅杆上高懸的風燈,她以前應該不止一次來過這裏。


    鴛鴦畫帛纏綿滑過橋麵,她一步一步朝著竹枝館行進。將要落山的夕陽把湖麵染成紅色,湖中央的屋舍倒映在水中,滌滌蕩蕩,儼然另一個莫測的世界。


    伸手去推那直欞門,檻窗開著,隱約聽見風吹書頁的聲音。嘩啦啦一片,時而漫不經心,時而急促的,像是下一瞬就要把紙撕碎。她本能的去尋那書案,果然沒有壓鎮紙,吹得一室宣紙。她蹲下身,一頁頁重新歸置起來。站在案前才發現自己這麽輕易就找到帷幔後頭來了,根本是熟門熟道的,早就知道在那裏。


    闔上窗環顧四周,再簡單不過的擺設。東半邊是文縐縐的筆墨紙硯,西半邊牆上掛著一溜刀劍弓弩,文武沒有嫌隙,融合得很好。她順勢看過來,胡榻、螺櫃、書格、條案……案上的一個小小的神龕吸引了她。沒見過這樣別致小巧的,她走過去瞧,隻有硯台那麽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有主位,有底座,龕籠上雕著華美精細的紋案。鏤空的,上了一層金箔,看得出是花了極大的心思鑄就的。


    她趴在案頭琢磨,神位上沒有名字,看不出供奉的是誰。


    “奇怪!”她伸出一指在那龕頂上撫了撫,“無主神位麽?”


    容與進來的時候正聽見她一個人在那裏嘟囔,他有些悵然,歎道,“不是無主的,他也有出處。”


    她回身看他,奇道,“那為什麽空著?不寫名姓,怎麽收得到功德?”


    他走過去,凝視那神櫝,眼睛裏有憐愛的神氣,“因為他沒有名字,他還沒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走了。”


    布暖才知道這是個嬰靈,倒愈發奇怪起來。覷了他一眼,遲疑道,“那……他是舅舅的什麽人?”


    他思量了一番,還是沒有好的契機。她現在懵懵懂懂,若說這是他的孩子,孩子的母親不是別人正是她,她能經受得住這樣的衝擊麽?過去種種她都忘了,也許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他曾經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猛不丁把個孩子推到她跟前,她十有八九是不信的。所以得慢慢來,一步一步的來。


    他說,“這是位老友留下的,我替她照應著,孩子可憐,才兩個多月就沒了。就算他沒能來到世上,骨肉情義總是有的。叫他吃著供奉,也好早日超生。”


    她似懂非懂的點頭,心道他真是個好人,替別人積德還這麽兢兢業業的。


    “我聽說你近來在學禮佛?”他瞥了神龕一眼,“幫我個忙,把他帶回去。你念佛經的時候也捎帶上他,比隻在我這裏吃香火供奉強。”


    她茫茫然道,“可他沒有名字,我怎麽給他渡功德呢!”


    他聽了把龕籠捧在手裏,折回書案前量水研墨。取了支小楷探進去寫,寫完之後交給她。她透過鏤空雕花喃喃的念,“殤子小郎君之靈位……”


    他臉上一派肅穆,“他父親母親都管他叫小郎君,那便叫小郎君罷!”


    她應下了,又道,“你叫我到這裏來,是有話要同我說?”


    他的笑容裏重帶了幾分不羈的味道,“我要見你,非得是要有話說麽?莫非沒話你就不見我了?”


    她心口驟跳,怪他老是這樣含混不明,便有意抱怨著,“前院在辦壽宴呢!你撂下賓客獨個兒跑了,不怕人家四處找你麽?”


    “找就找吧!”他從她身後環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頸窩裏,撒嬌似的嗡噥,“我好累,不想應付那些人,就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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