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日光從側麵穿透過來,她在光影裏伶仃站著。他們的唇貼在一起,僅僅是貼著,像幼時親吻阿娘一樣。小心翼翼,不敢唐突。


    他的唇竟有意想不到的柔軟,薄唇的男人是薄情的,然而他不是。他的吻裏有顫抖的心跳,有至情至性的一種溫情。她閉著眼,隻是不敢相信他會吻她。先前怎樣夾纏不清都好,至少彼此還有退縮的餘地。如今已然進入一個新的境地,不得不重新審視他們的關係。他是愛她的麽?應該是吧!她變得沒有底氣,變得越加惶惑不安。


    他慢慢離開她,氣息不穩。天曉得他有多想加深這個吻,他身體裏有一頭獸,廢了極大的力氣,才克製住不把她拆吃入腹。他望著她,她的臉紅紅的。低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脆弱而美麗。他聽見耳朵裏隆隆的轟鳴,不由自主去撫她小巧的下頜。心總不隨著腦子走,他閉上眼,重又吻她。一點一點,用舌尖描繪。


    令他驚訝的是,她居然懂得迎接他!糯糯的,比糖還要甜上三分。她在他懷裏細細的喘,一隻手環過來勾上他的脖子,她讓他見識到她的熱情。他喜不自勝,又有些意亂情迷。把她嵌進胸膛裏,緊密的貼合。幾乎像要燃燒起來,她還是他的女孩,溫順的、綺麗而又澎湃。她的身體仍舊有記憶,她應該熟悉這一切的。他感到忐忑,也許會讓她想起什麽來。如果找回了對他的愛,那麽恨是否也會接踵而至?


    既緊張又不安,她抽空了力氣,幾乎半掛在他身上。她不能思考,沒了主張。天地間隻剩下他,他已然是她全部的依靠和向往。


    分開的時候她覺得暈眩。“舅舅……”她無意識的呢喃。


    他說,“叫我容與,我不是你的舅舅,也不要做你的舅舅。我隻願我們兩個像普通人一樣,相知相守,成親生子。”


    這些於她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夢,但是不想打斷,也不想醒來。她嗯了聲,收緊手臂。隔了好一會兒方道,“我們能在一起麽?會有未來麽?”她仰起臉,“你待我是真心的麽?”


    他笑著刮她的鼻子,“你說我是不是真心的?我們兩個早就已經縫在一起了,今生再也分不開。有些事你不記得了,但卻刻在了我的骨頭上。除非你不要我,否則就是到天上去,我也要娶你的。”


    他說要娶她,她的胸口劇烈跳動起來。不敢有這奢望,但是切切實實的欣喜,至少證明不是他一時興起的荒唐。


    “你放心,我不是始亂終棄的人。”他像在立誓一樣,“等這趟老夫人的壽宴辦完,我盡了做兒子的孝道,再往後,便要照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了。”


    布暖頷首,她能做的有限。除了靜靜仰望他,再沒有別的了。


    這趟壽宴仿佛是個臨界點,太多的風暴在醞釀。


    藺氏的喜日子,橫豎少不得娘家人撐場麵。葉家再記恨容與,他的官銜在那裏,總不好做得太絕。該來的照舊還是得來,頗有點買賣不成情誼在的意思。不過心裏終歸是不滿的,葉夫人恨她姐姐虧待了知閑。不明不白在他沈府住了兩年,結果竟是這下場!雖說是兩姨表親,可但凡知點人事的,誰還肯迎娶了去做正頭太太?他們母子兩個合起夥來坑人,葬送了知閑的一輩子。


    可氣的是知閑這丫頭像吃了迷魂湯,到現在還對容與念念不忘。葉夫人氣死了,“你竟這麽不爭氣!吃虧還吃上癮了?幾次三番來接你,你不回去,莫非還有想頭不成?”


    知閑哭起來,“我不能就這麽灰頭土臉的回高陵去,我是有尊嚴的,不能讓偏房養的都來笑話我。”


    她說的是二房的四娘,也合該傻人有傻福的。四娘許了個小吏,別瞧家門寒薄,那女婿倒是個有誌氣的人。自己要強,辦事又踏實。從未入流的錄事一步一步往上翟升,四娘過了門後老爺子再一提拔,現如今做了正六品上的雍州縣令。再者小夫妻也恩愛,並不嫌棄四娘生得粗蠢。四娘眼下日子過得舒坦,又懷了身子,比起知閑真是後來者居上,不知強了多少倍!


    定親的時候相中女婿位高權重又怎麽樣?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葉夫人看著女兒不屈的表情,心裏五味雜陳,“那你也不能在這裏荒廢了青春啊!一個姑娘家,最好的光陰能有幾年?你總得為以後打算!你那姨母是什麽樣的人,你也是知道的。不念舊情,一門心思隻巴結著榮華富貴。六郎是她的根本,她再疼你,你也比不得她兒子要緊。那個負心的混小子打定了主意,她少不得都依著他。你這樣算什麽呢?我的兒,眼光放長遠些,外頭好男兒多得是,你何苦在一根藤蘿上吊死?這趟壽宴過後你就隨我回高陵去,趁著尚年輕,你父親和哥哥手上又有權勢,要尋摸個好人家還是可以的。你聽母親的話,別再糟踐你自己了。”


    知閑咬著牙,頜上的筋都鼓脹起來,“我不甘心!不能就這麽白白認輸!”


    關於容與為什麽退親,這件事著實蹊蹺得緊。問了,誰也不說。葉夫人料著知閑是受了莫大委屈的,隻恨她死不開口,便道,“你不把實情告訴我,我想幫你想法子都使不上勁。你真要急死我了,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伸指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不成器的!都到了這份上,你藏著掖著是為誰裝門麵?傻東西,傻到家了的!”


    知閑知道自己是真傻,也不怪母親要說她。她是個執拗的人,沒什麽手段,就知道枯等。原先老夫人還向著她,後來容與退了婚,她待她就大不如前了。近來張羅著要給容與說親,她哭了兩個晚上,眼睛腫得像桃兒。她以為她會問問,至少說兩句寬慰的話,結果沒有。她隻做沒看見,照舊該幹嘛幹嘛。她真覺得自己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本來奢望老夫人說句公道話的,現在看來全然落了空。她絞著手絹想了好久,她母親說的對,你不仁我不義。他們沈家門裏出了見不得人的醃臢事,她是受害者,一紙退婚書就把她打發了,天下的便宜都叫他家占盡了!


    她憋了一口氣,“母親,我原不想說的,這會子也忍不住了。那個暖兒你還記得麽?”


    葉夫人有些意外,隱約覺得不太妙,“我記得,是六郎表姐家的女兒麽?”


    知閑一哼,“什麽表姐,是嫡親姐姐家的!沈家大姑奶奶嫁在洛陽,暖兒和洛陽中書侍郎的公子定了親,後來臨過門那位公子歿了,她母親就暗渡陳倉把她送到長安來了。”她說著,眼裏簌簌落下來,“母親,六郎退婚就是為她啊!他們甥舅通奸,連私孩子都懷過。要不是裏頭出了變故,那孩子這會兒都快落地了!”


    儼然一個焦雷劈在頭頂上,葉夫人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她癱坐在圈椅裏,萬萬也沒料到會是這麽個內情。她顫聲道,“六郎恁地糊塗麽?這是犯了《戶婚律》的,他倒不怕吃官司!甥舅通奸……這話怎麽說的!”


    知閑哭天抹淚,“我咬緊了牙關撐到現在,是盼著六郎有一天能回頭。暖兒懷的是死胎受了打擊,前頭的事都忘了。我以為他們能就此了斷,可是六郎吃了秤砣鐵了心,暖兒不來招惹他,他卻丟不下手,照舊還去糾纏。母親,我心裏苦死了。如今不單是布暖,姨母還打算給他說親,這可怎麽辦好!”


    葉夫人的火氣直竄起來,“太欺負人了!那暖兒不是許了陽城郡主家麽,藍笙竟不知道他們的事?他們怎麽說?”


    知閑抽抽搭搭道,“知道又怎麽樣,他們甥舅要生死相隨,誰能管得了他們!”


    葉夫人恨道,“你姨母呢?她當真老糊塗了,兒子幹這樣傷風敗俗的事,她就不過問?”


    知閑搖頭,“她隻說沒法子想,這件事上倒沒見她有多著急。”


    葉夫人冷笑,“我看她是被銅錢塞滿了腦子,大約沒覺得是多大的事。大不了把人收了房,一輩子秘而不宣罷了。隻要她兒子高興,保得住地位,她還管那許多!”她的拳頭在幾案上敲得嗵嗵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葉家也是名門望族,倒被他們這樣愚弄!想退婚就退婚,不給他教訓,豈不把人看扁了?你等著,母親非給你討回公道來!”


    知閑有些急,見她母親站起身就要走,忙上前拖住了問,“母親打算怎麽辦?”


    “我找她藺其薇理論去!她好歹要給我個說法,當初退婚隻說合不來,你又不吭聲,我隻當是真的。要早知道是這樣,有他好果子吃的!”葉夫人道,“你莫急,咱們一步一步的來。先同你姨母交了底,然後再從長計議。橫豎有一點,到天到地我不會再讓你留在他沈家受屈辱。你也別想著再和他沈容與怎麽樣,強扭的瓜不甜。你做小伏低,多早晚是個頭?不如早早回去再覓良人,還圖圖以後的日子。省得被人背後指點,你是聽不見的,那些三姑六婆不知怎麽個編派法呢,臉都丟盡了!”


    知閑打心底裏的撂不下,低著頭道,“既然要叫我回高陵去,還找姨母理論什麽!”


    葉夫人看著這不長進的,險些要恨出血來,“出口惡氣也是好的!怎麽?你還撒不脫手?就這麽沒臉沒皮的,一定要嫁給沈容與?”


    知閑索性撒起潑來,扭身跺腳道,“我就嫁他,嫁定了!母親快給我想法子,否則我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葉夫人愣在那裏,半晌重重歎了口氣,“罷,盡人事知天命。你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東西,也叫你吃吃癟死了心才好!”言罷瞪她一眼,方卷了衣袖邁出碧璽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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