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歇了,天邊透出一絲明淨的光來。


    春日裏風大,北邊的窗開著,屋子就成了個穿堂。容與順著階梯上樓,還沒到廊下就聽見嘭的一聲巨響。乍聽嚇人一跳,想是推窗沒撐住,直打下來了。


    再行幾步就是布暖的閨房,以往他是守禮的人,女子的繡樓從不踏足的,現在倒學會了不請自來。他自己也覺難為情,可是沒法子,皮再不厚些,萬一她當真嫁了藍笙,他後悔也來不及了。如今他是無依無靠的,唯一憑借的隻有她的好感。他知道她遠還未到愛他的程度,所以他要爭取。至少讓她認同,這樣便是婚禮上搶親,她也會願意跟著他走。


    轉上廊子時聽見她在那裏問,“人呢?看著出去的?”


    下麵婢女應個是,她又問,“那舅舅呢?可還在?”語調裏有些急切的味道,他輕輕的笑,心裏頗為受用。


    維玉說,“沒看見舅爺出去,要麽我去門上問問。”說著出了屋子,一抬頭正碰上,訝然回頭叫了聲小姐。


    布暖從窗口探身出來看,咦了聲道,“舅舅還在?我隻當你走了呢!”


    容與挑了下眉,作勢道,“你不歡迎我麽?那我這就走。”


    她急急忙忙從裏麵奔出來,臉上紅撲撲的,扭捏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舅舅快裏麵請。”


    容與方轉回身,眼睛裏帶著一絲慧黠的笑,不急不慢踱進臥房來。他身量長,腰杆子又挺得筆直。在女人們看來,這種風流的體態最是動人,因此各自都有些拘謹。


    布暖讓了座方問,“藍將軍走了麽?”


    容與點點頭,“囑咐你準備吃的,怎麽不照做?人家等不及了,便惱火走了。”


    她訕訕問,“真的麽?”低頭撥著指甲道,“我有意不讓她們置辦的,他早走早好。”


    容與聽了大大的滿意,他的姑娘,仍舊對藍笙是油鹽不進的態度,這點足叫人歡喜雀躍。他大概也料著自己過於外露了,轉頭清了清嗓子複試探道,“怎麽說這話?他是你的未婚夫,眼看著大婚近在眼前,莫非你還有別的想頭?”


    布暖的身子往前挪了幾下,半傾在憑幾上道,“舅舅替我想想法子,我都煩死了……”她瞥了眼邊上的侍女,“要晌午了,今兒我留舅舅飯,去鋪陳鋪陳。”


    維玉維瑤曉得他們甥舅有話說,既打發了,也隻好諾諾退出去。


    容與饒有興致的看她,她忽閃著大眼睛,切切道,“舅舅別像沒事人似的呀,我不想嫁他呢,快想想法子。”


    他意味深長的哦了聲,“不嫁他,你想嫁給誰?難道有了心上人麽?”


    他的語氣倒像又驚又喜的樣子,她心口嗵嗵跳,說起喜歡誰……前事都不甚清楚了,不過知道有那樣一個人。她斜眼覷他,按說女孩子的心事不該和男人說。但他在麵前,踏實可靠的樣子,似乎同他露個底也不是壞事。


    她支吾了一下,“舅舅知道多少我以前的事?我想問問……有沒有一個高高的男人……”她拿手比了一下,“很高的,還有漂亮的眼睛……”


    她到底還有些印象,沒有徹底忘記他。他臉上笑靨淺生,佯裝不解道,“那個人怎麽了?”


    怎麽倒是沒怎麽,就是叫她放不下罷了。她飛紅了臉,“我常夢見這個人,知道他不是藍笙。我怕一旦成親就要錯過他……我經常胡思亂想,舅舅別笑話我。橫豎覺得有那個人,可想想又不可信。若是真的,為什麽從不來找我呢!”


    容與歎了歎,分明一直在她身邊,她卻糊裏糊塗要往別處想麽?他趨前一些,眸中浮出個幽幽的世界,連帶著嗓音也變得混沌了。他說,“你瞧我,像不像那個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正是說中了她隱隱的惶惑。就像打蛇打在七寸上,她預感自己必死無疑了。舅舅一定以為她暗中喜歡他,才說出個什麽高個子來的。自己的描述的分明就是他,還有意詢問他,這不是擺明了示愛麽!


    示愛……她再一次驚呆。難道她真的覬覦他的美色麽?這怎麽得了!


    “不是、不是……”她忙不迭擺手,“舅舅誤會了,我說的不是……怎麽能夠呢!”


    她誠惶誠恐的的樣子著實叫人捧腹,搓著手,臉上帶著諂媚的笑。那麽美的人,連耍滑的腔調都是惑人的。都說賭久必輸,戀久必苦,這話有些道理,卻也並不全然有道理。苦裏不是還有濃醇的甜麽!甜起來蓋住所有感官,隻有這點鮮明的味覺。仿佛曬幹的花瓣泡進酒裏,重新豐豔綻放。續了命,又活過來了。


    他打開折扇慢慢的搖,間或從扇麵上部望她一眼,嘴裏嗡噥,“我以為你夢的是我,看來白歡喜一場。”


    布暖遲鈍的抬起眼,“舅舅的話我聽不懂。”


    不是聽不懂,是不願意懂罷了。他眯縫起眼,“暖,你心裏想什麽,我一清二楚。”


    她緊張得腸子都快打結了,怎麽可能!他一定是唬她的!她強壓下心虛,努力扮出個單純的笑容來,“舅舅真愛說笑話!”


    他聽了一哂,並不接她的話頭子。轉而道,“你今兒沒打算過豐邑坊去麽?好在我來瞧瞧,否則戲就要落下了。”


    她忙道,“我命人備了皮影人,就是不過去,在府裏也能練的。”


    “你打算唱單簧?沒有呼韓邪單於,王昭君能夠幸福麽?”他的目光裏流露出複雜的柔情,頓了頓又隱去了,淡然道,“上趟插花的動作可練熟了?”


    布暖瞥了花梨桌上的美人圖一眼,有些抱怨式的說,“昨晚臨睡前練了半天,竹條/子蹭得手皮都破了。”


    “既然這麽辛苦,還是作罷的好。”他的視線落在她手上,“傷得怎麽樣?我看看。”


    她難免扭捏,又怕過度小家子氣,在舅舅眼裏顯得欲蓋彌彰。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遞過去。


    他將那柔荑握在掌中,她喏的一聲指給他看。那樣潔白細嫩的手,有一點傷處就紅得特別顯眼。所幸隻有米粒大的一小塊,女孩子金貴,也吃不得苦,碰傷了便嬌滴滴的喊疼,尤其像在撒嬌。他不舍得放開,在她指尖緩緩摩挲,像失而複得的珍寶。


    然而那一點點若有似無的觸感更是叫人心裏弼弼的跳,實在過於曖昧,是情人間並不單純的交流。從指腹到手心,然後分開她的五指,和她交握起來。


    布暖把臉漲得血血紅,暗裏嘀咕著,這算怎麽回事呢!唉,她好像越來越無法自拔了。舅舅的態度真真令人匪夷所思,她總覺自己想得多,但他為什麽一再給她這樣的暗示,簡直有意把她往那條路上引!


    她氣鼓鼓的,要是純粹的捉弄,她可是要惱火的!不過萬一別有深意……她咬著唇偷偷打量他,恍惚憶起些什麽。有關於他的具體的情節仍舊模糊不清,卻找到一種熟極的感覺——也許是錯覺,他們是有過曾經的。她不敢去問,手指蜷縮著想要收回來,遭遇的竟是他近乎跋扈的固執。她倒安然了,別過臉靜靜的想,如果他是認真的,她也不會太抵觸。這樣子禁忌的關係,更能激發出一種龐大的喜悅來。


    也或者僅限於她的一廂情願,正當她戲劇性的為情顛倒時,他卻神色從容的放開了她。她立馬把手拖回來按在腿上,剛才是著了魔。腦子清醒過來再一回想,不由羞愧得無地自容。打舅舅的主意,會天打雷劈吧!


    她終於聽見廊子上有踢踏的腳步聲,料著大概他是忌諱有人來才鬆手的。這麽一想,她的沮喪隻停留了一瞬,轉眼又不思悔改起來。


    維瑤進來納個福道,“回小姐的話,飯食備在西邊小花廳裏,請舅爺移步。”


    “舅舅請吧!自己做不上算,還是吃現成的好。”她言罷莞爾,率先邁出了門檻。


    容與咂出調侃的滋味,等起身時她已經繞過粉牆。在他對麵的窗前微一停頓,留下個婉麗的剪影,旋即翩翩然下樓去了。他忍不住發笑,這是個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主兒。失憶是好事,至少年下的一連串風波沒有對她造成影響。如今能看見她歡喜的模樣,於他來說已是額外的收獲了。


    兩個人吃飯懶得分桌,便圍著食案坐下來。布暖眼巴巴看著他,發現先前和他探討的問題根本沒有得到解決。


    “怎麽?”他被她看得發毛,“你有什麽想說的麽?”


    “舅舅,”她給他添菜,一麵道,“藍笙的事怎麽辦好?你還沒給我出主意呢!”


    容與擱下筷子道,“你心裏怎麽想的?”


    她把麵前的茶盞轉得飛也似的,呐呐著,“我說了不願意嫁他,我要……”她捂了捂臉,“我要等夢裏的人。”


    他半真半假的點頭,“要等我麽?用不著等,我就在你身邊。”


    布暖覺得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明明說著最不著調的話,臉上卻是嚴謹莊重的表情。她擺手道,“不管是不是你,先解決了藍笙是正經。”


    他意興闌珊的支著頭,單拿眼梢兒瞥她,“這又不是難事,不願嫁,便去同你爺娘說。我這裏也不會坐看著,橫豎總要有個決斷。我問你,若是為了逃婚讓你離開長安,你可願意?”


    她有點呆滯,“離開長安?我一個人能到哪裏去?”


    他勾起唇角,“不讓你獨自走,有我陪著你。咱們私奔好不好?”


    嘖,這話像是個長輩該說的嗎?她連肝都打顫了,哭喪著臉道,“舅舅,你能不能別耍著我玩?我在和你商討我的終生大事啊,舅舅!”末了那聲舅舅隱含了她聲淚俱下的控訴,她年紀輕,經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撥,她覺得自己快要被他逼瘋了。


    他卻出奇的淡然,“我很認真,從來不說沒根據的話。你且等著吧,等老夫人壽誕結束,一切自然會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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