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日子過得很有章程,偏頗不大的工作,上了手不溫不火的解決。一天複一天,不問世事,有點“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某天翻黃曆,突然發現快到月尾了。布暖盯著細密的小字看了半天,再往後翻,容與的大婚就在十天之後。宜遠行、宜嫁娶、宜動土、宜安床……她幾乎鑽進字眼裏去,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完美無缺,找不到詬病。


    她合上黃曆,呆呆坐在案後,腦袋空了,心也木了。他的婚期越來越近了,她無能為力,隻好看著他把知閑娶進門。


    如果賀蘭還在,他會怎麽辦?也許什麽都不顧了,直接擄了人再說。其實她也想過學知閑那招,在容與麵前尋死覓活的。逼他,不讓他成親,把他搶過來。可是終究不行,她做不出來,更不忍讓他兩難。


    罷了,這是命中注定,誰都無力回天。她隻有不想不看不聽,等那天過去了,木已成舟,也就死心了。


    這大半個月裏,有些事按序進行,有些事態卻急轉直下。她以為陽城郡主那日晚宴上的話不過隨口一提,誰知她竟真和天後討人情,要把她接出宮去。天後是個老辣的女人,對誰都不會輕易放恩典,卻唯獨讓陽城郡主麵子。據說是當年感業寺出家時受過郡主的恩,雪中送炭的事,足以叫人惦記一輩子。發了令給尚宮局,待鳳閣裏的事物交接完畢,尚書令出了手書便除名免職,任她自去。


    藍笙外頭尋了個不錯的宅子,托人帶話進來,正給園裏鑿池子疊假山。動靜弄得挺大,不知要怎麽個修葺法,大約很有點建別院的意思。


    她心裏是不太願意的,這麽一來住得不踏實。原來是想購個私宅,如今他花了大錢,變成和他共有似的,很叫她心煩。便央了端木匪人,賴在宮裏遲遲不肯出去。打算熬過了容與大婚,再另做打算。


    不過陽城郡主還是很有辦法的,大概是藍笙同她吐了些苦水,諸如暖兒勞心,撂不下職上事物之類的。昨日派內侍傳話進來,郡主千歲偶感風寒,臥病在床了,大有催促的意思。


    既然得了這消息,再不出宮是不成了。她站在藻井下,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充滿了戲劇性。本來在閨閣裏好好做著小姐,蹦出來個賀蘭,硬生生把她弄進宮來。然後中途自己撒手去了,她就給撥到中書省來。屁股還沒坐穩,又被陽城郡主討要出去。這來回一搗騰,她的女官生涯,短短四個多月就宣告結束了。


    兜了個圈子重又回到原點……也不是,不是原點了。出了將軍府,要住進藍笙為她搭建的金絲鳥籠。然後應該緊鑼密鼓的鋪排婚事了,下大定、過六禮,最後她會成為點綴鳥籠的一隻生動的畫眉,隻有死了才能脫離。


    她有些惶駭,但又莫可奈何。終究是她的路,好或不好都要自己走。沒有人能幫她,她一直是孤獨著的。


    外麵亂起來,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咚咚的腳步聲仿佛要踩塌鳳閣的台基,連著桌上燈台都震起來。她起先倒也不甚在意,後來聽見喧嘩聲,便倚著窗口朝外看。院裏來了群穿重孝的內侍,十來個人點著火把子,把漆黑的夜都照亮了。正啞著嗓子招呼,立在銅鼎旁分派素服。閣內百官紛紛出門換上了白絹襴袍黑紗襥頭,火光裏的鳳閣一片愁雲慘霧的景象。


    她怔了怔,忙出去看,正碰見端木匪人從廊廡那頭過來。


    “閣老,這是這麽了?”她迎上去,四下打量了道,“是誰薨逝了?”


    端木歎了口氣,自己扭著身子係腰側的帶子,一麵道,“是太子殿下。前兩天就已經不妙了,今兒入夜吐了一碗血,去了……”


    布暖的心杳杳往下墜,她想太子是去找賀蘭了。兩個有情人,最後落得兩茫茫,不知地下能否團聚。


    “你換素服吧!”端木招人送了孝袍子過來,抖了抖遞給她,“你明天天亮就走,打今兒起三十六天的國喪,晚了宮門一閉就出不去了。”


    布暖應了聲,又奇道,“太子薨怎麽要三十六天呢?”


    端木整了整頭上孝帶道,“賜了‘孝敬皇帝’的諡號,是照著皇帝大喪的規製。民間也要守喪,三十六日內不得婚嫁鳴樂。算算時候,你舅舅的婚期也要延誤了。”


    她手上一頓,再想想,早也是這樣,晚也是這樣,沒什麽可歡喜的。因淡淡嗯了聲,換上了黑絹襥頭。


    進宮以來沒有積攢下什麽,月俸折成飛錢,和幾件貼身衣物一並打了包裹。第二天討來端木的手書,便由尚宮陪同著朝宮門上去了。


    藍笙的左威衛府在皇城駐守,聽到消息來接她。她出了城廓,他已經在大街邊上侯著了。


    她像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宮外的太陽亮得刺眼。下意識遮住眉,突然覺得自由了,卻又沒了方向,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藍笙就在那裏,但卻又分外生疏。其實同他並不如想象中的熟絡,她仔細看他,他穿一身白,顯出一種奇特的俊俏。高高的身形,闊肩膀,標準的盛唐美男子。


    他過來接她手裏的包袱,笑吟吟道,“先上我衙門裏等會子,我交代完了公務就送你回去。”


    她應了聲,明顯的興致不高。他把幕籬戴到她頭上,替她理了理皂紗,“霜打的茄子似的,怎麽了?”說著牽她的手,引她往南去。邊走邊道,“有段路,你又不會騎馬,我走著來的。累麽?累了我背你,千萬別客氣。”


    她想起去高陵那趟,下過雨後容與也曾背過她。如今想想,上輩子的事似的。


    他看她淡淡的,料定她所有的不快樂基本都是來自於沈容與。她心裏總歸有他,要把他拔除是不太可能的,隻有想方設法的粉飾太平。時間一長,也許她就忘記了。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好。他才意識到自己也會委曲求全,蒼涼的心境,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隻要她在,他就覺得他擁有全天下。


    他緊了緊手指,愈發把她包裹住。她似乎是有些痛,吃驚的轉過臉看他。他忙不迭鬆來,微紅著臉道,“對不住,我是高興。”


    她的唇邊綻出一點笑意,“高興什麽?高興斷送了我的功名?”


    他迎著太陽,金色的芒灑在他臉上,一片溫暖柔和。他說,“女人家要功名做什麽?妻憑夫貴,將來少不了你的誥命。以前一直是夠不著的,因為離得遠。以後好了,求見你也不必顧忌。更不怕拖累你,敗壞你的名聲。”他停下步子,在宮牆根下擁她入懷,低聲道,“暖兒,以後我是你的依靠,知道麽?”


    藍笙是好人,是一個愛著她、無條件包容她的好人。可是她不習慣他的擁抱,不喜歡他的姿勢、不喜歡他的力道、不喜歡他身上的蘇合香……太多無法接受的東西,她原來以為慢慢可以適應,但似乎想得太簡單了。她心裏有把尺,一分一寸的丈量,連她自己都做不了主。


    她隻知道她不能退縮,她要逼著自己去回應他。如果自己的愛情無望,就成全他的一片深情。有時候幸福和愛情無關,不那麽執著,或者得到更多。


    她按捺住了,輕輕回抱他,“謝謝你,晤歌!”


    他嗤地一笑,“用不著謝我,我下半輩子活著,就是為了給你做牛做馬。”


    她靦腆的推開他,“人家正經和你說話,你還打趣!”


    “我也是很正經的,不打誑語。”他咧嘴笑著,攜她繼續往前走。偏過頭來又看看她,眼睛深邃如墨,“我也沒別的想頭,隻要牽著你的手一直這麽走下去,倒也心滿意足了。”


    他們在輕薄的晨霧中漸去漸遠,城廓轉角上踱出來一個人。銀甲銀纏帶,武弁上換了白纓子,挺直了脊背,在微涼的秋風中負手而立。


    “六公子,咱們晚到一步。”汀洲說,順著他的視線眺望。那兩個身影已經融進霧中看不見了,可他家郎君還定定凝視著,臉色越加凝重。他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不由瑟縮一下,卑微的伏低了身子喚他,“公子……”


    容與轉過身,費力的吸口氣。心裏一突一突悸著——悸栗栗,越跳越慢,最後剩下個慘淡的殼。胸口空空如也,什麽也感覺不到了。他抬手壓了壓,觸到冰冷的甲胄。兩片嘴唇幹得粘在一起,張開了,像撕下了一層皮。


    他啞聲問,“藍笙把宅子置在哪裏?”


    汀洲道,“在群賢坊裏,有狹斜連著西市,是個二進的四合院。小人遠遠瞧過,坊裏人家不多,都是平民百姓,地方很是清幽。坊外走五十步有個鬥雞場,平常鄉紳名流匯集,也是個熱鬧去處。”


    他冷冷一笑,難怪不要他尋地方。藍笙果然有本事,鬧市中挖出這麽個好去處,想來她是極受用的吧!他承認他妒恨,恨得心裏出血!她不再需要他,她從他手裏飛走了。她以前依附著他,他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目下失去了,他像是遭到了遺棄,既憤怒又害怕。


    以後他要見她,還得在門上等人通傳。在藍笙派去看家護院的人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都要被他們監視著。她還沒有出閣,他居然提前嚐到了這種令人肝膽俱裂的味道。


    他的指關節捏出一串脆響來,猛然一拳揮在宮牆上,砸落了老大一片泥胎。


    汀洲嚇得篩糠,顫著聲道,“公子息怒……”雖然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生這麽大的氣,但請他保重身子總沒錯。他惶惶上前道,“傷著自己,看老夫人要問。公子爺有什麽吩咐隻管叫小人去辦,氣大傷身,自己獨個兒著急最不上算,公子爺快消消氣吧!”


    “你去!”他定了半天神,撐著腰道,“在她之前到群賢坊,攔住她的去路。傳話給她,不許搬出將軍府,否則日後沈家便同她一刀兩斷!”


    汀洲連聲道是,一手按住帽子飛快去了。留下他一人,在這龐大的白晝裏化成了青銅的旗杆。


    西天上還留著月亮模糊的影,他咬著牙想,總要阻止她,不能讓她由著性子胡來。他的意思之前就已經知會過她,她倒好,沒有他的允許,想無緣無故的鬧消失?簡直是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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