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是和端木匪人一同出宮的,出了宮門端木給她安置好了車先送她回沈府。自己要折回家裏接夫人,便在丹鳳門大街和她分了道。


    轉眼入秋了,天涼起來。太陽即將下山的時候,天邊那抹紅灑在車頂和圍子上,混合成一種近乎啼血的濃鬱淒涼的色彩。坊道上漸漸靜下來,時辰一到便開始鳴收市鼓。咚咚的聲音首尾相連一波波震蕩,在規整的坊院上空盤桓。


    駕轅的仆役鞭子揚得愈發急,欞子上帶起呼呼的風聲。那仆役朝後仰了仰,拉大嗓門道,“娘子坐好,要趕在關坊門前到,小人唐突了。”


    布暖聽見他一聲荒腔高亢的“駕”,馬車驟然顛起來,她忙貼緊圍子,才不至於給拋到車外頭去。


    一路飛奔,是她從來沒有嚐試過的速度。她開始怨恨容與,沒想到他是個慳吝涼薄的人,自己抽身出來,便再也不管她的死活了。她以為他至少會派府裏人在宮門上接應,可是沒有。他厭煩了,棄如蔽履。好極了,他說他沒殺賀蘭,可以相信嗎?他同誰都不會有真心,對她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他一直瞧不上眼的賀蘭!她真的應該好好想想了,也許就這樣無疾而終才是最互利的。何其難,但可以把傷害減輕到最低。牽扯進來的所有人,至少能夠各得其所。


    顛得久了,下車的時候頭昏眼花。她撩起車簾子,下麵人伸出一雙手來。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是微笑的藍笙。他說,“我等了有陣子了,早知道去接你多好。”


    她心裏暖起來,藍笙總能讓她覺得踏實,何時何地都可以放心的依靠他。有時候她想,如果真的嫁給藍笙,靜下心來和他過日子,應該要比現在的顛沛好得多吧!


    她伸手過去搭,他臨時使了點壞,叫她一下撲進他懷裏。她紅著臉推開他,嘟囔著,“真是個厚臉皮!”


    他笑嘻嘻湊過來,“自己的媳婦,哪裏厚臉皮了?”


    她啐了口,“誰是你媳婦!”看見戟架邊上掩口竊笑的幾個人,跺著腳道,“好啊,都在那裏看我笑話麽!”


    玉爐和香儂迎上來,皮頭皮臉的給她納福請安,“這會子真不知道該怎麽見禮才好!是請司簿的安呢,還是請小藍夫人的安?”


    她們拿她打趣,她也不惱,隻道,“你們等著,我回來有一夜的功夫整治你們。我一走四個月,你們長行市了,看來也該配人了。”


    主仆打鬧成一團,簇擁著進府門裏去。左右看看沒見乳娘,便問,“秀呢?她不知道我回來,怎麽不來接我?”


    玉爐道,“晌午才知道你要回來,給你打掃院子,整理被褥和換洗衣裳去了。”


    布暖聽得生疑,“打掃什麽院子?”


    香儂和玉爐換了個眼色,方道,“昨日知閑小姐叫咱們遷出煙波樓了,說那裏要改成書房和藏書閣。如今騰了梅塢給咱們暫住,往後到底撥哪個園子,還沒定下來。”


    布暖隻覺心寒,現在真成了無根的浮萍。她在宮裏倒沒什麽,可憐跟隨自己的人,連落腳的地方都快沒了。


    藍笙見她臉上黯淡,忙笑道,“我原說你我有緣,你看看,梅塢向來是我過夜住的,如今給了你,不是夫唱婦隨麽!”


    布暖哭笑不得,“你別胡扯,什麽夫唱婦隨,讓人聽了笑話。”言罷又喃喃自語,“分明是在趕人,這府第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藍笙小心道,“既這麽,索性請乳娘和兩位姑娘到我府裏去。橫豎將來要跟過來,先熟悉了環境,到時候辦事也便當。”


    她忖了忖還是搖頭,“這麽的不好,哪家哪戶也沒有這規矩。你是沒什麽的,怕叫殿下和大人不中意。”她歎了口氣,“我回頭和乳娘商議商議再說,實在不成,就在別的坊裏買個園子。用不著太大,夠住就行。”


    她這個決定讓藍笙高興了半天,搬出來是再好不過的。和將軍府一刀兩斷,遠離了容與,就能從泥沼裏爬出來。他做夢都在想這一天,如今總算盼來了。


    “那就交給我來辦!”他自告奮勇,“長安的坊院我最熟,定給你找個僻靜安穩的好去處。”


    布暖邊走邊道,“另找,要花錢買的。別指了你家的產業,住進去失臉麵。”


    藍笙連連頷首,“你放心,我最聽你的話。你叫我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


    布暖偏過頭嗔怪的看他一眼,嘴角含著笑,夕陽裏精細的臉像上等的白瓷,說不出的嬌脆可人。


    她再不言聲了,進了二門,穿過一徑豎著花架子的甬道往堂屋去。簷角的鐵馬在晚風裏叮咚作響,園中各處都張了彩燈,一盞一盞錯落的,花一樣的盛開。


    “噯,大小姐回來了!”廊子下的仆婦滿臉堆笑,遠遠朝她欠了欠身,折回去和裏頭通報,“夫人,暖兒小姐回府了!”


    屋裏人迎出來,打頭的不是別人,竟是藍笙的母親陽城郡主。她搭著婢女的手下了台階,高聲道,“我的兒,等了這半日,怎麽這會子才回來!”


    布暖太陽穴上一跳,忙擠出笑臉來緊走上前。斂了袍子蹲身道,“恭請殿下萬福金安!”


    “罷、罷!”郡主命左右扶起她,上下打量一通道,“職上辛苦,又沒有人伺候,瞧瞧臉都尖了。這樣了不得,我不能坐看著不管。明兒上禁苑麵見天後,把人討出來才好。什麽七品芝麻官,誰稀罕那些!看把人熬瘦了!”邊說邊去攜她的手,“這會子叫什麽‘殿下’,我看就隨晤歌,這樣才顯得親嘛!我沒有女兒,將來媳婦當閨女看待。你和我貼著心,我不知道多歡喜呢!”


    如此不搭架子的婆婆極少見,就算藺氏對知閑也做不到這樣。藍笙的婚事是她最掛心的,先頭不知道相了多少回親,趟趟以失敗告終。現在好了,可算有了著落,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隻差沒把心掏出來給她。


    布暖不太適應這樣澎湃的熱情,臉上笑著,心裏一顫顫的發虛。藍笙在旁邊打岔,“隨我麽?我對您的稱呼可多,殿下?千歲?藍夫人?讓她叫你哪樣?”


    陽城郡主虎著臉道,“你這不孝子,是我生養的你,你管我叫什麽?”


    藍笙撓著頭皮道,“她是個貞靜人,你這麽的,沒的嚇著人家。”


    郡主喲了一聲,“敢情你疼媳婦,倒來拆我的台?”邊說邊回頭,對藺氏笑道,“你可看見了?暖兒進我家門,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別怕我這婆婆壓她一頭,要是這麽的,我家哥兒也不答應。”


    在場的人都笑起來,藺氏忙道,“那是,我自然放心的。人家說好女婿打著燈籠難找,依我說,是好婆婆難得吧!家和萬事興,媳婦賢惠,婆婆體恤,這樣的日子還不愁富貴綿長麽?”


    陽城郡主點頭道,“是這道理!我前頭眼熱你福氣好,如今觀世音到我家了。咱們都得了好媳婦,隻盼開枝散葉,就坐享天倫了。”


    布暖聽出一身虛汗,再看看知閑,像個鬼魅似的挨在藺氏身後。笑的時候撇著嘴,仿佛有幾分不屑。一個多月沒見,竟長出一張怨婦的嘴臉來。


    她們台階下說話,門上小廝從身邊跑過,到抱柱旁躬身道,“回六公子,端木尚書到府門口了。”


    布暖這才知道容與在堂屋裏,抬眼看過去,他穿著石青的廣袖襴袍,腰封下露出一排黑色的緞麵寬鑲,上麵盤著大雲頭。沒有戴襆頭,記憶裏他很少用那種烏梢的沒有棱角的東西。隻在發髻上束著發冠,玉的質地,不溫不燥,就像他的為人。


    她依禮給他請安,他沒有看她,匆匆從她身旁經過,帶起了淡淡的獨活香。她有些悵然,才發覺他離她很遠,以前的一切像一場夢,她似乎從來沒有走近過他。


    知閑把她逐出煙波樓,他應該是知情的吧!沒有任何表示,想來是認同了。他下定決心要把她從他的生活裏剔除出去,她說不難過是假的。可是現在不是表現痛苦的時候,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有什麽委屈,也隻有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吞。


    陽城郡主拉著她的手上台階,回頭看看,藍笙仍舊亦步亦趨的跟著,不由啐道,“端木來了,你不去迎,隻管盯著做什麽?如今真是沒出息透了!”把藍笙罵得一愣,轉身就朝門上跑。見他走遠了,自己憋不住笑起來,“這還是我的兒子麽?怎麽成了這副模樣?暖兒啊,我是管不住他的,日後全靠你了。”


    布暖不知怎麽回話,嘴裏吃吃艾艾著,郡主又道,“今日得知你回府,藍笙的父親也來了,說要見見你呢!你莫怕,我給你引薦。”


    她心裏並不喜歡這樣的場麵,弄得像醜媳婦見公婆。眼下才放了小定,沒過六禮就不是藍家人,閨中也沒有一一拜見的道理。可這會兒騎虎難下,藺氏自然是不好說什麽的,大約也巴不得早早把她打發出去。攀了這麽一門好親,諸事就不講究了,哪裏還替她打圓場!剩下她,隻有任人擺布。


    堂屋是一明兩暗的格局,進門有寬綽的宴客高台。藍郡馬不在那裏,郡主領她進了邊上耳房。屋裏幾個官派十足的人正吃茶談笑,見有人進來都停下了,起身對陽城郡主行禮拜見。隻有上座的人老神在在,布暖料想那便是藍笙的父親——須眉堂堂的,眼睛和藍笙很像。上了年紀的人,臉上自有一種幹練和善於敷衍的神氣。


    郡主在她背上輕輕推了一把,努嘴示意她過去。那廂藍郡馬也站起來,笑吟吟的看著她,似乎頗滿意。


    她隻好硬著頭皮欠身納福,“給郡馬請安。”


    立時旁邊的人起哄了,“驍伯兄,眨眼你也高升了!這家翁做得好,日後要多仔細,別鬧什麽笑話才好!”


    “我何嚐鬧過笑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一句,居然完完全全就是藍笙一樣的語氣聲調。


    外麵嗶啵的篝火透過窗屜子上的綃紗照進來,園子裏架起高足食案,一應準備齊全了,便等開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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