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沾了水在脖子上來回擦,湊近鏡子照了照,皮膚紅了一大片,那兩個菱形的印跡還在。


    她拿手摁了下,不痛不癢,像是刮痧留下的,微有些紫。她呆坐著想了一會兒,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恍如一夢,莫非是他留下的麽?她紅了臉,話沒套出來,倒給她惹了大麻煩。如今怎麽好?大熱的天也不能遮,拿鉛粉又蓋不住,她坐在梳妝台前愁眉苦臉——讓人看見了像什麽呢!


    想了不少法子,實在無計可施,隻得找了帕子裹上一圈出門去。自己又不自在,一頭走一頭遮掩著,反倒惹得人注目。


    兩個校書笑問,“喲,冬司簿這是怎麽了?”


    布暖打著哈哈道,“昨兒沒留神,叫蠓蟲咬了兩口……咬壞了!”


    盛中書大徹大悟的樣子,“後頭蠓蟲的確多,樹種得密,葉間草底最養蟲,回頭讓人拿艾把子熏熏才好。”


    “是的、是的……”布暖嘴上應著,加緊步子上了閣樓的樓梯。


    左右無人了才敢把手絹摘下來,雖立了秋,晚上偏涼,白天還是熱浪/逼人的。往年都是這樣,要過了八月十五才算真正入了秋。在這之前,秋老虎咬人尚還有股子狠勁兒。


    她拿蒲扇扇了一陣,方鋪排文房準備開工。才揭開硯台,邊上的墨塊叫人拾起來,拿水呈量了水,徐徐研起了墨。


    她瞥見他腰上的金魚袋,頭都沒抬一下,“監史今兒真夠早的!”


    “可不!”那個懶散的聲音說,“心情好,幹什麽都有勁兒。”


    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他這種輕快語調了,她抬起眼,意外道,“什麽好事,叫你高興得這樣?”


    他定定把視線停在她脖子上,嘖嘖道,“我那好事,哪兒能和你比!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好事呢!”他挪了兩下,拉過一張條凳來和她麵對麵坐著,曖昧眨了眨眼,“沈容與夠熱情的嚜,瞧瞧,這是什麽!”


    他伸指在那紫痕上戳了戳,她慌忙捂住了,冷汗淋漓的格開,虎著臉道,“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他也不惱,覥臉道,“我早聽說沈容與不容易,一把年紀沒碰過女人。看這憋得,如狼似虎的勁頭兒!”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布暖臊得無地自容,嗔道,“你混說什麽!無緣無故的,學糊塗婆子嚼舌頭!”


    他笑不可遏,抽著氣道,“哪裏混說了?你別說那人不是沈容與,我不信藍笙會路遠迢迢回長安,就為了在你脖子上弄出這東西來。”


    賀蘭是風月場上打滾的人,吻痕之類的哪裏逃得過他的法眼!沈容與露出馬腳來是千載難逢的,他絕不能錯過取笑的機會。


    布暖鬧了個麵紅耳赤,索性背過身去。


    賀蘭追問著,“認真說,你們可是同房了?”


    她發出似哭似笑的抗議聲,“沒有!你這沒正經的,一肚子男盜女娼,我討厭你!”


    “我不信,共度七夕,又是兩情相悅。這等良辰美景,難保沒有越雷池。”他誘哄著,“你告訴我,我不同別人說。唉,我是為你好。到底是在宮苑供職,萬一不小心……珠胎暗結,總歸不方便不是!倘或真有此事,我出宮給你配藥去,煎好了裝酒葫蘆裏給你帶進來。如何?我朋友做到這份上,夠對得起你了吧!”


    她狠狠瞪他,“多謝你好意,沒有的事!你再瞎白話,我拿尺趕你出去!”


    “沒有?”他怪腔怪調的又把手伸過來,想去扒拉她的衣領,“都親到那裏去了……下頭有沒有?我可不信到了這地步還能忍得住,除非沈容與不是男人!”


    布暖照著他雪白的手背就打了下去,“你再亂動,把你爪子剁下來喂狗!”


    他縮回去,無賴樣的撫撫手,“你可千萬別同你舅舅說,萬一他又興起殺人滅口的念頭,我扛不住他三尺青鋒。”


    布暖拿他也沒辦法,佯裝不理會他,自顧自的去提筆蘸墨。


    他還在邊上聒噪,“說真的,白錯過了大好時機。昨夜若是趁熱打鐵,如今便是另一番新氣象了。暖兒啊,緊要關頭別掉鏈子。男人麵上再正經,私底下橫豎都是好色的。尤其是禁欲過久的,像你舅舅這類人,你使點兒手段,篤定手到擒來。”


    布暖到底是大姑娘,他在她這裏口沒遮攔,她羞愧難當。目錄也抄不下去了,撂了筆捂住臉道,“求求你,你心情好也別拿我開涮成不成?你到別處玩去吧,我手上好多活計沒做完呢!”


    “我就不!”他賴定了,閑適的翹起了二郎腿,“和別人我也沒話說,除了公務還是公務。你這裏好,談私事,心裏鬆泛。”


    布暖無奈,他鬆泛了,自己弄得手足無措。她怨懟的瞪他,他完全不為所動,還斜著對她拋媚眼。她奈何不了他,隻能由得他喋喋的勸說曉諭。他的意思是有了那一層關係,容與更舍不得她,也許立時就為她悔婚了。她卻意興闌珊,縱然認同也不敢實行,所以他說了等於沒說。


    他又談起楊思儉之女如何嬌柔做作,大約是他刻意安排了兩次“偶遇”,把人家姑娘迷得魂不守舍。然後他開始唾棄,“這等淫婦,朝三暮四,如何配為人妻!”


    布暖驀然想起來,那楊氏正是指婚許給太子李弘的人。賀蘭去引誘她,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她栗栗然去勸解他,“我知道你不願意殿下娶親,可這麽明目張膽,不是在和自己過不去麽!還有那楊小姐,你這麽做對她不公平。”


    他冷冷笑道,“這世道還有公平可言麽?她也不是沒有選擇,她可以安分守己,讓別人毫無可趁之機。可是她沒有,這能怪我麽?”


    男人尋花問柳無可厚非,女人隨便動心就是罪過。布暖怏怏道,“你這麽的一通,我自己琢磨琢磨,像在說我似的。”


    賀蘭笑道,“那不一樣,你和沈容與相愛在先,況且你舅舅又不是我這樣奔著引誘人去的,你們情況不同。起碼你在我眼裏是正經女人,每天對著我這張花容月貌,從來沒有動過半點歪心思,可見你比咱們太子妃強得多。”


    他的謬論讓她哭笑不得,“我隻勸你適可而止,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天後那頭不好交代不說,隻怕殿下也不歡喜。”


    筆架上掛了一串朱紅的穗子,在晨風裏搖曳款擺。他百無聊賴的屈指去彈,細碎的索子高高飄揚起來,邊彈邊道,“我才管不了那麽多,他歡不歡喜是他的事,我自己高興了就好。他要順順當當娶妻?癡心妄想!”


    他和太子的事從沒和她提起過,許是最珍貴的經曆,藏在思想最深處,半點也不願意和別人分享。但從時不時愛恨交加的神情來看,他們所受的折磨應該不比她和容與少。


    賀蘭也是個苦人,雖然縱性妄為,人生跡遇也讓人唏噓。所以他再荒唐,似乎都可以被原諒。這趟太子大婚他要作梗到底了,唯恐臨了把自己推到刀尖上去。


    他看她頹唐的模樣還有心思取笑,“怎麽?叫沈容與吸走了魂?我這會子要上弘文館查檔,原本有些兵書,說好了今日送到北衙去的,如今看來是不得空了。或者司簿替我跑一趟吧!路程遠,晚些回來也不礙的。”


    他臉上笑吟吟的,她也吃不準他是不是又拿她打趣,假作不搭理他,照舊抄她的目錄。


    他笑了笑,起身到簷下去,扒著勾片欄杆向底下喊話,“來兩個人抬擔子。”


    布暖錯愕道,“真要往北衙去?”她又著了慌,尷尬的掖掖脖子道,“你瞧我這樣,怎麽橫穿禁苑?”


    賀蘭摸了摸下巴,“這東西叫人查出來是不妙,別走天街,從掖庭宮穿過去,那裏沒有監察內侍。”


    她應了,有些扭捏的朝他納福道謝。他大度的擺手,“值什麽!我自己諸事不順,給你行方便,看見你稱意我也足了。”


    漢代的一些典籍還沒有手抄本,拿篾筐裝了整一筐,兩個雜役一前一後抬著走。賀蘭交付了通行令牌給她,她揣在腰封上便出了蘭台。


    外麵地勢開闊,有風吹來,少了暑意,安穩平和的早晨。


    麵前是連綿的宮闕,在初升的日光裏錯落鋪陳開,有巍巍不容小視的雄壯,又兼具綺麗悱惻的婉轉。她沿著甬道前行,灰色的高牆望不到頭。間或有鴿子站在牆頭上,突然撲騰起翅膀直衝雲霄,變成白色或灰色的點,漸漸融進了湛藍的天際。


    掖庭宮東側是禁苑,一牆之隔,又是另一片不一樣的天地。隻是那裏盤查甚嚴,天子的內廷未經宣見不得入內,因此更蒙上了神秘色彩。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麵的人出不來。她有些好奇,仔細聽牆內的響動,什麽都沒聽見。倏地想起屈死的魏國夫人,又忍不住打個寒噤。果然富貴險中求,邁過去就一步登天,邁不過去落個屍骨無存。


    這麽個是非叢,仿佛靠近了就要沾上晦氣。她斂了神一路低頭疾行,過了眾藝台就是容與的禁軍衙門。一堵厚厚的城牆把西苑和禁苑分割開,再過一截黑糾糾的門洞子,甫邁進北衙就嗅到了刀兵的煞氣。


    這兒和皇城裏文人匯集的地方不同,文武隔著兩重天。沒有絳紅的官服和烏紗帽,有的隻是銀甲和武弁。一溜人往那兒一站,撼人心魄的肅穆豪邁。


    門哨上的禁軍伸手攔住他們,“報上來處。”


    布暖哦了一聲,掏出腰牌給他看,“我是蘭台司簿,奉我家監史之命,來給大都督送兵書。”因著容與身兼二職,平常外頭人尊他上將軍。到了北衙得入鄉隨俗的叫他大都督,以表對北衙諸軍的敬重。


    那禁軍上下打量她,半晌道,“末將想起來了,娘子是大都督家孫小姐!”忙殷勤引道,“娘子請隨末將來。原本這個時辰大都督是不會客的,要和麾下郎將們議軍務。可巧今兒起來頭疼,議事一項便廢了……娘子仔細台階。”


    布暖到正殿前,台基上下來一個人,黑臉膛,長了雙鷹眼。目光在她臉上一掃,也不多言,直剌剌道,“你是誰?來衙內有何貴幹?”


    領路的禁軍上前叉手道,“回高將軍的話,這是大都督家孫小姐。”又和布暖介紹,“位是高將軍,北衙飛騎將軍。”


    布暖施施然行個禮,高念賢知道了來人身份,受寵若驚的直打拱,“不敢不敢,常聽大都督提起娘子呢!大都督這會子歇在偏殿裏,請娘子稍待,我這就去回稟大都督。”


    布暖正要道謝,直欞門裏傳出了容與的聲音,“不礙的,叫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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