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下歲時記》的副本終於完成了,這對於蘭台所有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的事。


    後蹬時分在院子裏鋪了十丈見方的竹席,因為兩套成冊數目龐大,所以裱貼、裝幀、護封、壓印都在露天進行。廊下挑起了華燈,掖著袍角的匠人往來如梭。賀蘭發了話,子時前要全部裝車。文本處官吏得了令,一氣兒全投身進去。讀書人們邊忙邊調笑上兩句酸話,吆喝聲四起,熱鬧得像外頭集市。


    布暖是姑娘,粗活不用她幹,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困紮封蠟。賀蘭搖著扇子朝天上看,西邊日頭剛落下去,東邊月亮倒升了三尺高了。他回身對布暖道,“明兒天亮就上路,你可要往北衙同你舅舅說一聲?”


    布暖遲疑著,“時候不早了,過會子就宵禁。還要橫穿禁苑,少不得盤查問話,一來二去的,怕來不及。”


    賀蘭想了想,“拿了我的令牌去也沒什麽,不過那群內侍尚宮有些麻煩。也罷,明日發車前我送你過去。從圍城外繞到重玄門,反而比走內城方便。”


    她笑了笑,“那就謝謝監史了。”


    賀蘭沾沾自喜,“有我這樣的上峰是不錯的,同你舅舅說,讓他別老打主意要把你調到鳳閣去。和那幫老學究在一處,天天繃個臉,有什麽趣兒!”


    他索性沒皮沒臉的樣子,旁邊的人也不會把他們的關係猜得如何不堪。加上她是鎮軍大將軍府裏出來的,尚且有避忌,倒沒傳出什麽葷話來。


    布暖不兜搭他,接過仆役送來的印泥道,“監史累了就上殿內歇息吧!我閑著也是閑著,幫幫大夥的忙去。”


    前半夜累得是夠嗆,不過進展比預想的快。亥初正副本都歸了冊子,滿滿裝了四輛板車,停在含光門上,隻等天亮套韁出發。


    布暖回屋後沒怎麽睡好,要回東都去了,心裏反而五味雜陳起來。離家將近三個月,其實論時候不算長,可是發生了一些事,心境像是老了十歲似的。她有好多話要和母親說,隻是這點不光鮮的心思怎麽開口呢……輾轉反側在榻上烙了半夜的餅,直到更鼓敲了四更才迷瞪了一會兒。


    睡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開市鼓徐徐響起來,纏綿回旋在龍首塬上空。她洗漱了開門,蘭台幾個內官在園子裏灑水掃地,見她出來,停身笑道,“司簿起身了?監史來瞧了兩回,說等司簿準備妥當就上正殿去,車隊過會子就動身。”


    她點點頭,半個月前換了住處,賀蘭開始自覺守規矩了。閣樓雖照樣暢通無阻,她的閨房是決計不會踏足的,這點讓她很滿意。


    她踅身進屋裏拿幕籬,到了正殿上,賀蘭和兩個少監正托著帳簿子對記檔。看見她來了,把手裏東西一撂,拍拍腿道,“都備好了麽?那走吧!”


    一行人往門上去,馬車早已整裝待發,押車的兵卒上來叉手行禮,“請太史令檢點。”


    賀蘭煞有介事的饒車轉了幾圈,撼撼籠頭,扯扯油布。然後跳上高輦,頗威武的揮了揮手,聲勢如虹的發令,“開跋!”


    車隊在丹鳳門大街上拐了個彎直奔重玄門,布暖扒著車圍子探看,綿綿宮牆看不見頭。真要徒步走,從皇城到北衙,大約得走半個時辰吧!


    賀蘭揭開雕花象牙管,拿日菣草撥弄他的鐵頭將軍,鬥得那蛐蛐高一聲低一聲的叫喚。他篤悠悠道,“你舅舅看見咱們倆同車,大約殺了我的心都有了!”


    布暖愣了愣,“那你把車停遠些,我自己進衙門裏去。”


    賀蘭橫了她一眼,“他說愛你沒有?”


    布暖老臉一紅,“哪能呢!”


    “這溫吞水,不加柴火燒不開。”他哂笑,又往牙雕管子裏吹了口氣,“叫他知道了好,他發他的火,咱們已經往洛陽去了,讓他百抓撓心……噯,你瞧瞧我的蟲,怎麽樣?它可是蛐蛐裏頭的沈容與,凶悍、耐力好、鬥性強、百戰百勝。”


    布暖不滿意他把一隻蛐蛐比作舅舅,斜著眼乜了乜。她是外行,看不出哪裏好,“黃兮兮的色兒,惡心死人!”


    賀蘭咂咂嘴,“眼皮子淺!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這是促織裏的極品!你看你看,頭大、頂大、腿大、皮色好,勝後張翅長鳴,非同凡響!”


    她沒閑心和他扯淡,遙遙看見高聳的甘露殿,想是將近重玄門了。果然一盞茶後到了西苑牆外,她原本打算自己進重玄門,賀蘭卻沒有要放她下車的意思。馬蹄踢踏一路到了門券子上,賀蘭大剌剌的撩了帷幔伸頭出去,“你家大都督可在?”


    門上禁軍自然是認得他的,恭恭敬敬行了禮道,“回國公的話,大都督正同眾將議事,這會子沒法見客。國公若是有要事,請先往起坐屋子裏等一陣。等咱們大都督那裏散了,小人即刻便去通傳。”


    賀蘭哼了一聲,“怪拿大的,還要我等?要緊事兒,你不去回稟,耽誤了時候,仔細你家大都督要拿你祭刀!”


    那禁軍不是嚇大的,木著臉完全不為所動,“對不住,大都督有軍令,除非有皇命,否則議事之時一概不得叨擾。”


    賀蘭回頭無奈的攤手,“你瞧瞧,你舅舅下了軍令,我也沒法子了。”


    布暖有些失望,“既這樣,等是等不得的。勞軍爺傳個話就是了,咱們趕路吧!”


    賀蘭點點頭,笑著一指布暖,對那守門禁軍道,“這是你們大都督家的娘子,要隨我往洛陽押運典籍入庫。你回頭給大都督傳個話,請他不必憂心,本官自然照料娘子一應起居事宜。”


    兩個禁軍對視一眼,忙朝輦車拱手如儀,“請小姐放心,等大都督出了議事廳,卑下自當立時回稟。”


    賀蘭顯得百無聊賴,“這天兒熱的!那就別耽擱了。”拿腳踢了踢趕車兵卒後背的擋板,“上路吧!”


    一乘華輦領著小小的車隊逶迤走遠了,那兩個禁軍遲疑著,“是大都督家的小姐,雲麾將軍沒過門的媳婦麽?同賀蘭敏之在一處,豈不是羊入虎口?”


    門內的禁軍也犯嘀咕,商量之下譴了個人進衙內守著。又礙於容與立下的規矩實在沒人敢破,隔窗看正殿內正排兵布陣,隻得在廊下巴巴兒的坐等。


    待散了議,早到了隅中。堂內眾將紛紛辭出來,那守門禁軍方入內叉手道,“稟大都督,早前孫小姐來門上與大都督辭行,因著都督軍務正忙,也未作停留。隻命標下傳話與大都督,蘭台今日往東都運送典籍,孫小姐隨車押運去了。周國公留了話,孫小姐有他一路照料,請大都督寬心。”


    容與聞言一怔,“往東都去了?什麽時候的事?”


    那禁軍見他臉上不是顏色,心裏有些忌憚,硬著頭皮道,“回大都督的話,孫小姐是破曉時候來的。算算到這會子,走了約摸近兩個時辰了。”


    容與心裏亂成一團,雖震怒,又因為死規矩是自己定下的,不好叫人說他因私廢公,隻得按捺住了發作不得。擺手把人打發出去,卻再也沒辦法安安穩穩坐在案後發號施令了。


    他簡直恨透了賀蘭,他到底要幹什麽?明知道布暖的身世和洛陽發生的一切,還要帶她回到那個是非之地。走一趟押運是沒什麽,可萬一叫人認出來,夏家舊事重提的話,免不了要掀起滔天巨浪!


    他當真忍得肝兒也疼,虧得布暖還說他好,這人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亂!夏家老爺子官拜中書侍郎,品階不低,且還掌管著行宮藏書。這要是碰了麵,不是直愣愣的撞到槍口上去了?他怒極,沒處撒氣,把牆角一排戟架踢得呯嘭亂響。近侍們在堂外麵麵相覷,前一刻還好好的,不知道是哪裏出了事,惹得一貫溫雅的人發這麽大的火。高念賢捉了那個傳話的來問,守門禁軍這般那般的交待了,薊菩薩是個天王老子也敢得罪的,嘴裏啐了句奶奶的,拔腿就進了堂內。


    容與火頭上,又覺得自己失態讓人看見了麵子上下不來,便枯著眉頭道,“你進來做什麽!”


    薊菩薩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大都督息怒,標下這就點兵追人去。”


    高念賢伸手攔住,“又不是打仗,點什麽兵?”對容與作揖道,“大都督莫慌,途中有隨行的人員,料賀蘭那廝不敢任意妄為。到了洛陽便無事了,藍將軍不是正在監製城防麽?大都督修書一封,標下立即著人八百裏加急送往陪都藍將軍手中。”


    他是氣糊塗了,叫高念賢一提,方想起來藍笙也在東都。幫忙指望不上他,恐怕事情會鬧得更加複雜。思及此斷然再坐不住了,抄起佩劍掛上玉鉤,囑咐高念賢道,“我要親去一趟,衙內事物就交與你打理了。若是司馬大將軍那裏傳召,先代我告個假,等東都回來了再過將軍府請罪。”


    高念賢忙應個是,心裏兀自嘀咕著,怎麽犯得上弄這麽大的動靜呢?大都督對這外甥女的關心也忒叫人讚歎了!


    薊菩薩是戰將,但凡開遠道,總少不得他隨扈。容與整裝的當口,他早已急匆匆趕去召集衛隊了。


    汀洲知道主子要出門,倒顯出了為難之色,進來衝容與躬身道,“六公子忘了,今兒是知閑小姐生辰。早上出門老夫人還叮囑小的,叫提醒六公子下了值早些回去呢!這麽火急火燎走了,回頭老夫人責怪起來怎麽好!”


    這會子再顧不得麵麵俱到了,什麽事能同布暖的安危比?他說,“你不用跟著,到老夫人跟前回個話,就說我有要務往洛陽去了。別提暖兒小姐的事,免得老夫人憂心。”疾步往門牙上去,想想又頓住了腳,“你上瓊瑰去,叫老板挑一套最好的首飾送到府裏,算我給知閑的壽禮。”言罷也不待汀洲再多言了,閃身就出了西苑。


    成績好差,完全沒有動力,考慮太監了哇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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