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在更鼓裏漸漸靜下來,唯有葉家是熱火朝天的。


    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坊門上,傳氈的仆婢們個個鬢角插著芙蓉花,興匆匆抱著氈席到檻外等候,齊整排成一列,隻待新婦的馬車停下,便要上去鋪陳接應。


    四娘來尋布暖,拉她到門牙上去看新娘子。她撂下藍笙,提著襴裙跟四娘一溜小跑。龜茲樂吹打得很熱鬧,自己的不順利轉頭也忘了,奮不顧身紮進了歡樂的海洋裏。


    當頭的煙花在半空中絢爛綻放,紅的、綠的、藍的,東拚西湊的輝煌照亮了莽莽天際。長長的灰色的坊牆屹然裏在那裏,一瞬變作五彩的龍,閃著銀鱗,簡直準備扶搖直上的架勢。


    布暖扭頭看四娘,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帶著奪目的笑,此刻突然生動起來。她拽了拽她的半臂,“四姨姨那麽歡喜?”


    四娘點點頭,“是呀,家裏添人口是好事,來年再得個孩子,就更熱鬧了。”


    人能做到寬容其實不易,葉夫人排擠二房,連著她的兒女也受影響。知閑看四娘的眼神除了挑剔就是鄙夷,說話的時候聲音裏像夾著刀片,尖而利,要把人淩遲似的。葉蔚兮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吧,就算沒有言語上的衝突,隻是漠視,就已經足夠殘酷了。


    這樣,她還為正房裏添人口由衷的高興,絲毫不擔心以後的生活裏會增加新的痛苦麽?不起眼的外表下有一顆異常強大的心,這才是令人佩服的。隻是問題也現實存在著,她的出路隻有一條,除了嫁人還是嫁人。是高官還是小吏暫且不問,沒有娘家養活一輩子的道理。


    布暖悵惘不已,這境遇和自己是一樣的。她在沈府是借居,將來總要離開。連父母都不能陪同走完所有人生,更何況是舅舅!


    她拿肘頂了頂四娘,“我先頭聽說有賓客問起你,可是要有好消息了?”


    四娘是個糙皮膚,又因著這漫天煙火,就算臉紅也瞧不出來,但小女兒情態倒讓事體證據確鑿了。布暖笑嘻嘻的繼續追問,“快說說呀,四姨姨!真要有了眉目,過不了多久我又得來高陵了,接茬兒吃你的喜酒不是!”


    四娘羞怯不已,閃躲著用手背掖臉,推搪著,“沒的聽別人閑扯淡!八字沒一撇的事兒,說出來怪臊的。”


    那邊葉家老大提了把弓來,雙腿一叉站在門下,搭了箭就往門楣上射。錚錚的三支箭下去,箭頭深深紮了根,箭羽簌簌亂顫。邊上看熱鬧的人調笑,“好啊,大伯子立威,鎮得住弟媳婦是正經!瞧這箭射得多好,氣吞山河!”


    葉懷止知道少不得要給人打趣,忙陪著笑臉四處拱手作揖。布暖轉過臉來搖一搖四娘,“新娘子不容易,又要拜豬圈又要打箭下過。將來你出閣,最好找個文官做女婿,別興那一套,一輩子安安穩穩的到老就好了。”


    四娘接了話茬呲達她,“且不說我,你呢?你這丫頭,悄沒聲的,原來早有了人!”


    布暖聽了一怔,剩下的唯有苦笑。現下人盡皆知,要解釋也晚了。側身看看,藍笙站在廊下,錦衣玉帶,有種文武交集的清華氣象。視線與她相接,多了些不同於以往的溫情。嘴角淺淺仰成個優雅的弧度,稍稍露一點牙,在焰火的光亮下一閃,又黯淡下去。


    四娘在邊上嘖地咂了咂嘴,“四粒眼珠子穿成了一串,你們眉毛官司打得熱鬧,叫我這旁觀者看的好笑呢!”


    布暖方回過神來,尷尬的作勢扶髻上步搖。一會兒隱約聽見雅樂傳來,料想是迎親的回來了,便探身朝遠處張望。


    打頭的儐相舉著喜幡繞過了門樓,大約是路上障車的太難纏,分明已經到了坊外,折騰了這麽久才上坊道。


    眾人開始吵嚷,“來了來了!”


    門上樂聲大作,鑼鼓敲得震心。女孩子們不能往前擠,紛紛退到最高的台階上,湊成一堆嘁嘁喳喳的議論。


    裝扮得花團錦簇的馬車緩緩停下了,親家府裏陪嫁來的侍娘上去挑簾子。葉府的氈席忙鋪在車前,紫銅的一溜,並不接到門上,鋪半截留半截。等著新娘子踩過了拾起來,再繼續往前鋪,如此循環下去把人引進門方叫傳氈,寄托了瓜瓞綿綿的美好願望。


    新娘子頭上蒙著蔽膝,雖看不見臉,藍色大袖連裳下的身段倒是極窈窕的。未出嫁的姑娘們對那身行頭心生向往,結結實實品頭論足了一番。布暖和四娘嘈切私語,等新娘子進了門檻,相攜著待要跟進去,不經意回了回頭,見容與就在身後,正卷著袖子同藍笙說話。


    燈光掩映下,他的臉愈發的精細溫和。布暖的心又鼓鼓跳動起來,大場麵裏他仍舊是榮辱不驚的樣子,舉手投足有種恰配身份的明晰。這份淵雅是很稀有的,因此也更叫她沉淪。她孤淒的想,她這一生算是交代了,落到了井底裏,使出渾身解數也縱不出來。


    藍笙有足夠好的修養和容忍度,先前和布暖的談話不影響他一如既往的同容與交好。不過說完全沒有芥蒂倒也牽強,但至少他還慶幸著,暖兒不敢對她舅舅剖白。這件事掩蓋在平和的外表下,大概可以一直維持下去。所以不造成三個人的困擾,也沒有粗礪的傷害。


    容與是毫不知情的,他對暖兒的所有感情都源自善性的長輩對幼小子侄的關愛。藍笙對自己說,隻要還能維持,總歸是樂觀的。


    “蔚兮這一去如何?”他故意做出歡快的語調,仿佛這樣可以衝淡心頭的陰霾。


    容與唔了聲,笑道,“還好,挨了兩下子,餘下的都給擋掉了。隻是他唱的催妝歌真難聽,在人家南窗底下聒噪半天,難為那新婦子忍得。”


    很少聽他打趣,藍笙也來了興致,一遞一聲的鼓動他學兩句。他看了布暖一眼,她微微笑著,那麽認真的一雙眼睛!於是上將軍決定豁出麵子去,清了清嗓子哼唱起來:“昔年將去玉京遊,第一仙人許狀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


    他唱歌的時候帶了點鼻音,抑揚頓挫頗有些意思。大概漸漸沒了把握,越唱越快,一麵唱一麵笑彎了眼,末了幾乎是蒙混過關,掩住口擺手道,”不成不成,我還不及蔚兮,叫人聽了笑話。”“唱得不賴,我瞧不比蔚兮差。”藍笙撐著後腰道,“回頭找知閑來評斷評斷,她能聽得下去,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別愁新媳婦娶不進家門。”


    布暖低下頭去,這話觸痛了她的神經。她暗暗想著,那時候自己不知身在何處,再熱鬧也不與她相幹了。


    也好,巴巴的看著是種切身的損害。索性眼不見,傷痛惋惜之餘,心也就自由了。


    她黯然去拉四娘,“拜完了爐灶該坐帳了吧?咱們瞧瞧去好不好?”對容與欠身道,“舅舅歇會子,我和四姨姨去了。”


    他微點點頭,心裏難免不悅。她的反應很奇特,不知怎麽,總覺得像是有意和他保持距離似的。難道他離開葉府的一忽兒辰光發生了什麽嗎?想去求證,又有顧忌,自己未免霸攬得忒寬了些,撲風捉影,算怎麽回事呢!


    正遲疑著,卻聽她叫藍家舅舅,問藍笙要不要一道去。


    這下子容與頓住了,耳邊的喧鬧全聽不見了,世界恍惚突然一片死寂。夜風吹著,呼呼全灌進了他敞露的胸腔裏,前所未有的飽脹。然後他抿緊了唇,抿著抿著,成了一種怪誕的神情,帶著蒼白的笑,然而冷硬無情。


    藍笙歎息,他知道她為什麽要叫上他。擔心他管不住嘴,信不過他罷了。何等的傷人心呐!他憋屈,卻沒有勇氣表露出來,隻得仰著僵澀的笑臉調侃,“一口一個藍家舅舅,不知抗爭了多少遍,換個稱呼那麽難麽?”


    他在看著!他也關注嗎?關注又怎麽樣,橫豎已經糟糕到了極點!她灰心喪氣,應了聲,“就叫!”明明是消極地,別人聽來竟成了嬌憨的嗔怪。


    容與的眉頭輕輕一蹙,複又熨平了。


    遠處人群裏發出洪亮的笑聲,他突然感到厭惡。轉過身朝廳堂裏走去,隻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停靠一陣子,實在太累。


    西南角的青廬外聚滿了人,接下來婚禮最隆重的環節要在裏頭舉行。上了年紀的貴婦們站在稍遠的台基前,臉上帶著慎重的微笑,看新婦子家裏派來的喜娘在百子帳四周灑上果子花鈿。


    這是種特別的儀式,叫“撒帳”。單把兜裏的東西胡拋一氣不行,還要念《咒願文》,嘰裏咕嚕像廟祝誦經似的一唱三歎,“今夜吉辰,張氏女與葉氏兒結親,伏願成納之後,千秋萬歲,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願總為卿相,女即盡聘公王。從茲咒願以後,夫妻壽命延長!”


    下麵便是拜天地,吃合巹酒,程序複雜瑣碎。布暖早打消了看新娘子的念頭,木木的站在那裏,神魂飛到了九霄雲外。腦子裏深深鏤刻的無非是容與冷厲的表情,還有眼裏一閃而過的輕慢。


    他瞧不起她,厭棄她,甚至憎惡她。可她卻敬重他,向往他,愛他。這樣大的反差,她情何以堪?


    就像高樓垮塌下來,她的人生亂成一團。為了容身,被迫的奔向這裏,又奔向那裏。最後無處可逃了,隻好呆呆立著聽天由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半城繁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尤四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尤四姐並收藏半城繁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