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憑欄而坐,身後是瀟瀟的楊花。日影西斜,照在半卷疏疏的竹簾上。她穿一件玉色半臂,鏤紗下露出一大截胳膊。畫帛是鮮亮的青綠描金,水一樣斜鋪在欄杆邊緣。她欠坐倚著,手臂壓在畫帛上,愈發顯得腕子白靜如玉。


    永遠不要低估男人的占有欲,求之不得的時候他們可以使出多種手段。女人是天生的弱者,他眯眼看著她,仿佛已經手到擒來。


    周國公聲名狼藉沒錯,手下有成堆的走狗奴才。沈大都督把人藏得再好有什麽用,打量他查不出來麽?他不說是手眼通天,下了狠心要探出個大姑娘的來曆,認真不是什麽難事。


    怪道要躲躲閃閃,這女孩的出身追查到洛陽,當真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是許過人家的,出閣前幾天男人意外死了,父母不願讓她到夫家守寡,找人冒名進了敬節堂,保她全須全尾的來長安避難了。


    他忖量著,這是個好把柄。她身上係了兩個人的官途,倘或不小心抖露出來,布如蔭和沈老六就完了。不過單瞧她的門第,確實不低。布家前朝時就是詩書大族,祖輩上出了兩個帝師,零碎文官更是數不勝數。如今沒落了,氣節依舊是有的。看看她,到了這個份上,端莊清高一點都沒少。


    布家啊,如果沒有前麵這一出,倒是門光彩的好親!他也甚佩服布家夫人,酸儒優柔寡斷,她一個女人家有膽色瞞天過海,不愧是鎮軍大將軍的姊姊。


    話說回來,如果她隻是個養尊處優的名伶戲子,他使點手段狎戲狎戲,等上了鉤玩得意興闌珊了,扔了便是扔了,他抖抖衣袖,連頭都不回一下。偏偏她是個望門寡……是閨閣女子卻又比閨閣女子可憐,這叫他有些遲疑。大概是失蹤已久的良心突然回歸了,遠兜遠轉著,覺得放棄可惜,白讓她溜走嘛,又大大的不甘心。


    “小姐是哪裏人氏?聽說是東都人吧?”他抿了口茶,擱下蓋盅笑吟吟道,果然見她抬起了眼。


    布暖隻覺後腦勺發涼的,有股不祥的預感湧上來。這個紈絝莫非探聽到了什麽?她的來曆隻有家裏人知道,藍笙和舅舅走得那麽近都沒有透露,他是從哪裏得知的?看來他搜羅的消息不少,隻怕過往種種都逃不過去了。


    她不說話,清水眸子隻那麽望著他。還有什麽,一道說出來方痛快些!他要是覺得拿這個能來要挾她,那就是打錯了算盤。


    她們主仆都是沉得住氣的,並沒有出現他預期的方寸大亂。她們越是從容,他越性兒生出逗弄的心來,轉過臉吹了吹欄杆把手上積的灰,閑適道,“我前兩日往幽州辦差,路過洛陽便順道探望舊識。不幸得很,他家公子上月歿了,那日正好做六七。我隨了緇儀進去祭拜,那世兄一頭哭他兒子,一頭還極力稱讚兒媳,說賢媳知書達理,還未過門就自願給他兒子守節。景淳陰靈不遠,也一定甚感安慰。”說到這裏,終於看見她臉色微變,他恍惚感到成功了,笑得更是歡快,“這世道還有如此長情的人,著實的不多見。要我說,寡婦再醮不是稀罕事,那小姐鑽牛角尖真是不該,白糟蹋了花一樣的年華,娘子說是不是?”


    這可惡的聲音簡直像從九泉下傳上來的!布暖聽見他提起夏景淳,頭皮直起炸,一刹那魂靈幾乎掙脫軀殼飄出去。外麵一蓬蓬的熱風橫掃,西曬是很熱的,她卻感覺不到。背上出的冷汗浸濕了綢緞,磷磷然貼著脊梁骨。她眯萋著眼,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頭洪水猛獸。


    賀蘭這時才找著機會好好審視她的臉,小而尖的臉架子,白生生像春天新發的剝了殼的嫩筍。漆黑的眼睛,眼梢撇得長長的。嘴唇紅潤,略豐盈的,有飽滿順暢的唇形。靜靜坐在那裏,流動出穩妥沉澱的美。


    香儂是真正的如臨大敵,她在一旁侍立,一隻胳膊觸到布暖肩頭,衣料下肌肉緊繃,隱隱顫抖著。她義不容辭的站了出來,“我們小姐膽小,請國公快別說了。家主不是東都人,也不認得你說的喪家。請國公恕婢子無禮,這種死了活了的事同咱們不相幹,拿出來說嘴豈不無趣麽?”


    賀蘭敏之依舊笑著,隻是眼睛裏多了野性的狠戾。他說,“你是個忠仆,你家小姐有你護著,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布暖反倒鎮定下來,淡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口無暇的糯米銀牙。起身筆直的立著,臉色滿是輕蔑,“難為國公爺兜了這麽大的圈子,費了這麽多的手腳。眀人不說暗話,我料想你既然拿來當著我的麵說,不外乎有交涉的意思。國公爺心中所想不妨直言,奴有短處叫你握著,但凡辦得到的,少不得竭盡全力。但若是辦不到,頂多以死謝罪,也就一了百了了。”


    賀蘭敏之沒想到她這麽幹脆,在他印象裏,這些金尊玉貴的嬌小姐遭受一點挫折就該癱倒下來。她倒好,這樣大的事,凜凜站著,半點沒有委曲求全的打算,還充滿了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


    他心中所想是什麽?先頭挖掘真相的興奮勁頭過去了,這會子茫茫然有點無味。不過立時又生出了新的念頭,瞧她這架勢,要硬來大約是不成的。況且要顧忌著沈容與,尤其是那個不要命的藍笙。吃不準他知不知道布暖身世,這人沒什麽章法,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沒少幹。天知道會不會一氣兒縱起來咬他一口,弄個兩敗俱傷就不好了。


    當然啦,到嘴的肉放走了是不可能的,隻不過是改個法子用上點心。橫豎目下還未娶親,實在脫不了手,討回家做個側室,也不算委屈。


    他慵懶一笑,“不作興說什麽死不死的,我何嚐要你死來著?你也別恨我,那日鹽角坊一別,常住對小姐魂牽夢縈,這也是逼到了絕處想出來的辦法。但凡小姐能正眼瞧瞧我,我也不至出此下策。”


    香儂把她往身後拖,橫眉道,“請國公自重,我們娘子是正經大家子小姐,別拿外頭混賬行子的話來對付。這是葉家府邸,國公要是敢胡來,我們這裏一嗓子出去,您也得不著好處。”


    賀蘭不由多看香儂兩眼,“好個厲害丫頭!你這麽霸攬著,不叫你家娘子許人家了不成?”


    香儂高抬著下巴腹誹,要許也不會許你這等貨色。仗著長得人模狗樣,處處摘花處處留情。老天爺有眼,應該叫你一夜之間長個滿頭癩痢,看還拿臉招搖過市拐騙無知少女!


    “我們娘子自然有門戶相當的良配,這點不勞國公操心!”香儂狠狠道,頗覺解氣痛快。


    布暖心裏咯噔一下,香儂隻顧泄憤,忘了麵前這個是什麽人了,他豈是受人詰責便會偃旗息鼓的!唯恐還要牽扯上藍笙。


    果不其然,賀蘭再不笑了,眼睛裏帶著不屑的神氣。低頭拂膝上皺褶,拉著長腔道,“那個所謂的良配是藍將軍?哦,我記起來了,鹽角坊裏的時候藍笙說過你們年下成婚,這是真的?”他做勢搓了搓手,“恐怕不好吧!這樁事裏又牽扯上一個。我知道藍笙是個仗義的人,屆時陽城郡主就算要給兒子開脫,依著藍笙的性子,怎麽也不能站出來指證你騙婚。如此這般,到最後就隻有論個包庇藏奸的罪名,別說他的將軍之位難保,恐怕整個郡主府都要受牽連的。”


    布暖叫他這通長篇大論攪得頭昏腦脹,這人是打定主意要威脅她到底了,說得鏗鏘有力,卻著實的麵目可憎。怎麽辦呢?父親、舅舅、還有藍笙,他們都很無辜,為了她難堪的命運受連坐,她粉身碎骨也難贖罪。


    布暖不是老實頭兒,可這回真的是束手無策了。前院請了戲班子,江南小調婉轉,歌聲淒苦至極,款款吟唱,“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她陡然生出羞愧之色,垂著頭,已然無望的樣子,“我同藍將軍沒什麽,年下成婚並無此事。”


    香儂辯不清事情真假,怔怔的去扯她的衣袖。她壓了壓她的手,鼻子發酸,半晌方道,“牽五絆六的沒意思,你給個痛快話,是要錢要地,你開了口,我好去籌備。”


    賀蘭聽得倒一愣,回過神掩口笑起來,“常住在娘子眼裏如此不堪,拿這個做話柄來榨人錢財?不才雖家無囤糧,好歹得朝廷俸祿,吃了上頓也不愁下頓。錢夠使,莊子上有地有田,用不著娘子周濟。”


    這才是最麻煩的,索性為財,還有轉圜的餘地。隻怕他嘴上什麽都不要,實際卻要索取得人傾家蕩產。


    布暖的眼神裏多了彷徨,想了想道,“那麽國公是什麽意思,奴聽示下。”


    賀蘭突然有了悲天憫人的感覺,打量她的性子,逼得太緊了,到時候尋死作活的,大家都受罪。還是文火慢燉的好,入了味兒好說話,因道,“外界把常住名聲糟賤得分文不值,娘子切莫信以為真啊!我想問問娘子,可曾聽說民間開始征集女官了?”


    布暖以前從不關心這些,在洛陽時父親母親周全得很好,花些錢財賄賂宦官就能保得太平。她是繁華叢裏長大的,其實不知人間疾苦,遂搖了搖頭道,“奴孤陋寡聞,並沒有聽說過這個。”


    賀蘭負手踱了兩步,突然回身道,“常住正有樁事要同娘子商議呢!蘭台缺個秉筆女官,不知娘子可願前往蘭台供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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