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坐著,間或的看看外麵的風光,說些不上要緊的話,時候過得也快。


    藍笙心裏到底有事,不時瞥一瞥來時路,倒希望他母親打發小廝來告訴他結果。也不知和沈夫人談得怎麽樣,無聲無息的實在熬人。再瞧瞧她,微別著臉,眼睛似乎是茫然無焦距的。緗色袒領下露出雪白的一段頸子,映襯著那瓔珞紅得迷迷離離。


    很多時候他並不細心,行伍出身的人粗枝大葉慣了,看人看事掃一眼,也不認真記住。他到現在才發現,她戴的正是端午那天二聖賞賜的節禮!這下他高興起來,暗忖著她麵上冷淡,看他還是和別個不同的,否則怎麽會大庭廣眾下戴他送的東西?這很有些歪打正著的僥幸,郡主千歲沒看見過這串瓔珞,但自有別的皇親宗族知道。這下子她算詔告天下她是配了人的了,想來也沒人再敢給她說親了吧!


    他沾沾自喜,靦臉道,“你喜歡這條絡子嗎?戴著果然是極好看的。”


    布暖這才低頭看胸前,卻想不起來什麽時候有過這配飾,隻道,“是她們給我配的,大概是為了襯衣裳吧!家裏帶來的頭麵多,也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以前像是沒見過。”


    這下藍笙覺得氣短胸悶了,他得意了半天,原來竟源於她的忘性大!莫非是自己記錯了?他下死勁兒又仔細看看,突然一隻牙雕一樣的手橫亙過來,擋住了袒露的皮膚。他抬起眼看她,發現她漲紅了臉,怒氣衝衝瞪著他。最初有一霎那的沉默,然後提高了嗓音,結結巴巴的嗬斥,”姓……姓藍的,你往……往哪裏看!”


    他有點懵,赫然察覺到那裏的確是個不能久視的地方。可天地良心,他看的隻是那絡子,並無其他呀!不過他還是慌了,忙不迭擺手道,“你誤會了,我不是看那個。我就是覺得這項圈眼熟,多看了兩眼而已。”


    他說“那個”更叫她無地自容,她霍地站起來,眼裏淚光閃爍,“你簡直……”她想說他不是人,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斟酌一下覺得這話重了,好歹他是叔輩的,做晚輩的這樣有失體統。可她實在是忿恨不已,大姑娘家靶子樣的立在那裏任人觀賞,她成了什麽人了?一個將軍,不知道非禮勿視嗎?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她跺了跺腳,“我告訴舅舅去!”


    “別、別……”藍笙忙去攔她去路,她走得急,幾乎滿滿撞進他懷裏。他也顧不上感歎什麽暖玉溫香了,紅著老臉勸道,“你別去,無端叫容與恨我麽?再說你怎麽同他開口?我當真不是……我是瞧這串首飾像端午的賞賜,一時好奇想辨一辨,你誤會我了。”他才說完,眼裏又浮起促狹的笑意,“倘或你非要告訴容與,我是沒什麽,頂多硬著頭皮和他過兩招。要是他還不解氣,我就上門求親好了。男人大丈夫,總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任,是不是?”


    她傻愣愣把他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他說要來求親,這點可以自動忽略。反正他這人基本沒什麽正形,她知道他就算真有這心思,但也絕無實行的可能,八成又是湊嘴胡說。至於這絡子……她憶了憶,恍惚想起確有其事。當初她把包袱拿回來隻是順手一扔,後頭都是玉爐收拾的。玉爐見了歸置到鏡盒裏去,這回為了打扮掏箱底,自己又糊裏糊塗弄忘了,就這麽的,把人家贈的東西戴著四處招搖了一圈。


    她的臉隨即從憤怒的紅變成失望的青,最終成了眼下尷尬的白。要是有鏡子,一定能看見自己有多狼狽。她鼓著腮幫子抬手就要去摘,叫他壓住了腕子。他笑道,“做什麽?戴著就戴著,很好看呐!我送你的,隻有我們兩個知道,有什麽不好意思?”他滿懷的柔情又發作了,聲音也變得極端溫和,“暖兒,在我麵前別拘著,我和你舅舅是一樣的……”


    他言畢回頭一想,方覺得不對。這話容與說過,他怎麽能和他一樣呢,這樣豈不是把距離越拉越遠了嗎?他耙耙頭皮,呆怔的背手朝天看,邊看邊在亭子裏溜達了兩圈。以往的情場老手,這回有點吃癟。百花叢中過,不談感情總是愜意隨性的,一旦認了真,對他來說就成了負擔。可是沒有辦法,他回頭看她,明亮的眼睛,新鮮紅嫩的唇,半透明的青玉樣的皮色,尖尖的小小的臉孔,那樣可愛的令他失魂的形容兒。他的口若懸河一下子成了過去式,他覺得這是不容錯過的女孩,值得他好好的謹慎的對待。滑頭是在司教坊裏使的伎倆,真正用心的時候自然就詞窮了,這不是壞現象,聰明的姑娘反倒會欣賞這點,如今善訥規矩的男人可是很難得的呀!


    他自誇了一番忍不住笑起來,善訥規矩,這詞套在他身上怎麽這樣不合適!不過在這浮躁的塵世中,能有個人叫他的心沉澱下來也是極好的。


    “容與看見了麽?”他是指這串瓔珞。朝中分賞時他們都在場,出宮門的時候他還掏出來給他瞧過,容與是認得的。


    布暖搖頭,還是很局促的樣子,“我梳妝了出來舅舅已經往前廳去了。你問這個幹什麽?”


    他莫測一笑,“沒什麽,要是他看見了,也一定說好看。”


    布暖倒不這麽認為,她不自在的側過身去。他不叫摘,自己不好意思駁他麵子,可總歸沒那麽熟,別人麵前還好,和他在一起就成了個傻子。她說,“舅舅,我還是回房換了吧!這麽打扮怪異得很。”


    他沉下臉來,“怎麽越叫越順口了?如今連藍家都省了!”這麽下去可不是好兆頭,必須糾正。他想起她剛才氣急了管他叫“姓藍的”,噯,這個稱謂聽上去倒比較不可惡。他笑吟吟道,“你叫我晤歌吧,這樣顯得親近。”


    她的眉毛明顯一抬,要那麽親近幹什麽!他的小字連容與都不常叫,自己怎麽好逾越!沉默了一會兒尋了個話題蒙混過去,“舅舅回頭要給葉家舅舅做儐相,你去不去?”


    “又不是好差事,我才不去!”他設想容與拎著兩隻雁的樣子,幾乎要笑岔了氣,“好好的幹這個,給自己找不自在。不過他是該長點這方麵的見識,再過幾個月就輪著他了。葉家雖是自己人,滿堂賓客看著,好歹新婦這頭要做做樣子,否則要遭人背後議論,說新女婿好,巴巴的急等著嫁,連下馬威都省了。”


    她嗯了聲,低頭揉弄宮絛,這麽簡單的動作在他看來也有說不出的千嬌百媚。他細端詳她,“我怎麽覺得你又瘦了些?”


    她重新抬起頭來,“我大約是有些疰夏,一到端午就吃不下飯,過陣子就好的。”她打起了手裏的團扇,邊打邊道,“這天氣,下了一場雨更熱了!”


    藍笙嘩地張開折扇幫著一塊兒扇,笑道,“我常聽說胖人怕熱,你這模樣怎麽也怕?”


    她嗤笑,“還有這說頭?”


    談話內容漸趨鬆散,兩個人幹脆起身下台階沿著池沿走。葉家的水景雖然沒有醉襟湖大,但勝在是活水。布暖想去找源頭,順勢走了一陣,才發現水從一片假山下流出來,再尋不著發源的地方了。駐足在怪石跟前看,背處像有個山洞,水紋回旋著從那裏奔湧出來。幾尾鯉魚逆流而上,大有要躍龍門的架勢。


    她眯著眼看,“家養的也有化龍的野心麽?”


    他手裏的扇子一直沒離開她的頭頂,寬闊的扇麵給她遮出一方小小的蔭頭。聽了她的話隻是笑,“身在牢籠也禁錮不了心啊!越壓抑越要掙脫,化了龍就可以騰雲駕霧,不必再和蝦蟹為伍。這不是野心,是誌向,你不懂。”


    她淒然,“可是龍門在哪裏?躍出水麵什麽都沒有,噗通一聲又落回原點,那多傷魚心啊!”


    他笑的愈發開懷,“你操心得真不少!也許它們隻是想看看水麵上的世界,並不是真的想成龍。”


    布暖調過視線望他,雲麾將軍笑的樣子很好看,暢快的微帶著痞氣。看著有點壞,牙齒卻像個正直的人那樣潔白。布暖給自己的想法逗樂了,牙好人品就好,這是什麽認知!不過和他在一起完全無壓力倒是真的,這點實在難能可貴。像現在,自己不著邊際的胡說八道,難為他也肯順著話頭子往下接。


    有個這樣的朋友似乎也不錯,她盈盈勾起一邊嘴角。這世上有了讓她傷懷的,一點不足也就夠了,剩下相對來說活泛得多。人也好,事也好,總還有值得歡喜的。否則長年累月的泡在鹵水裏,還沒等上年紀就要老了。


    她抬手捋捋發,像是已經過了午正,快到開席的時候了,便道,“往廳裏去吧,別落下了宴,回頭餓肚子。”


    藍笙無所謂得很,“落下了正好出府去找個酒肆,橫豎我來這兒不是為著吃飯。”


    她笑嘻嘻道,“吃喜酒不為了吃,難不成就為了來看新娘子?”


    新娘子什麽好看,人家的媳婦,瞧著也不一定合胃口,新婦值得同情倒是真的。嫡妻對於花花公子來說很大程度上等同於腰間的佩飾,沒有太大價值,但缺之不可。他也沒有那閑心關注和他無關的,隻為借機帶著郡主千歲來看她罷了。


    這廂正要開口,卻聽她叫了聲舅舅。他回身看,容與泥塑木雕樣的站在垂花門前,嘴唇緊抿著,臉拉得老長,活像誰欠了他十萬貫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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