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娘心疼愛子,顧不得手上沒有兵刃,直接動手攻向拿刀指著兒子的人。一時十幾個男人同時出手與落娘鬥在一處。


    落娘劈手奪過一把刀,先砍斷了綁住裴雲的繩子:“快跑!”轉身擋住一輪攻擊。裴雲嚇得腿軟,踉踉蹌蹌地往外跑,還沒到門口就被章銓護抓住:“小崽子往哪去?剛才不還說要跟我學吹口哨嗎?”


    “你放開我!放開我!”裴雲盡力踢打,終究敵不過習武的男人。


    章銓護拎著裴雲高喊:“白盛落住手,否則我就殺了你兒子!”


    落娘忖度他沒得到黃金符不敢冒然動手殺人,手下就沒停。隻聽裴雲一聲淒厲的慘叫,落娘心驚回頭,一刹那的功夫被幾個男人擒住。


    刀背在裴雲的脖子劃過,痕跡都沒留下。


    男人們拿出準備好的繩子把落娘也捆了個嚴實。見兒子沒受一點傷,她又喜又怒。喜的是孩子還安好,怒的是沒想到身為男孩,竟如此不禁嚇,動輒大喊大叫。


    章銓護把裴雲扔給別人看管,危險地眯起眼:“白盛落,我不是來這兒陪你們一家三口玩樂的。問你最後一次,若還不肯說,今日就是你們一家去見聞人千絕的日子。”


    他揮揮手,著人上前把裴遠歌口裏的抹布拿掉。“裴書生,好好規勸你妻子。你也不想就這麽過完一生吧?”


    落娘看著裴書生,試圖說點什麽:“我……”


    裴書生笑笑,溫言道:“回頭你可以多做點燒肉,我這麽窮,第一次見你妹妹隻能帶的起這樣的見麵禮了。”


    淚水從眼裏滾落,眼眶還是熱的,落娘回頭對章銓護厲聲道:“我不知道。”


    章銓護氣急反笑:“好!好個伉儷情深啊!那我就做次善人成全你們!”親自拿刀走過去,正要劈下,隻聽裴雲大喊:“不許你殺我爹娘!”


    四、


    就這麽不明不白地上路了。


    師父交待好家裏的事宜,隻帶我一人出行。我從未聽師父提起他的哪位親人,也從沒有過掃墓的習慣,去掃的是誰的墓,又為何偏偏帶上我獨自來。一肚子的疑問我沒有開口尋求答案。從來我都是一個沉默的徒弟,跟隨師父的腳步,學習師父的習慣,總希冀有一天,可以成為他那個樣子。


    師父極少說話,我也極少,旅途變得有點沉悶,更多的時間我們都在注意沿路的風景。行程是向南的,越走越濕潤,天氣也逐漸變熱。


    師父功力深厚,灰塵不沾身,青玉色的袍子許久不換仍是嶄新的。我則須在有水的時候抓住機遇洗衣。租馬也好,走路也好,剛開始的幾日風沙大,總是弄得狼狽不堪。半個月左右,我們趕到了一處山腰,極隱蔽的一個背風麵有三處荒墳。墓碑被藤類植物覆蓋。


    此時已經是江南的三月末,荒墳上的草長得青蔥翠綠,零星的野花點綴其間。天陰得像能滴出水來,師父點著幾個火折子扔在荒墳上,濕氣挾裹著濃煙呼啦啦地湧出一大片。我縱然躲著煙氣,還是被嗆得鼻涕眼淚直流。看著大股的黑煙衝上天去,簡直要跟陰鬱的天空連成一片。而師父就站在那三座荒墳前,一動不動,仿若雕像般。


    折騰了小半日,野草才被燒得差不多。天也終於忍不住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空氣變得潮濕陰冷。我凍得瑟瑟發抖踩滅那些餘燼,過去站在師父的身邊。


    “清明,今兒是什麽日子?”師父驀地開口。


    連日的趕路疲憊不堪,我早已忘記計算日子。仔細算了算才回答:“師父,今天是清明節。”


    “日子正好。”師父不溫不火地說:“清明,去給這兩座墳跪下磕頭。”


    綿密的雨絲下得緊了些,滴進眼裏,糊了眼前的景物。我看不清墓碑上的字,還是遵照師父的囑咐去給左邊兩座墳跪下,分別磕了三個頭。


    抬頭用沒沾泥的手背抹去眼裏的水,方看清兩塊墓碑上分別刻的是“何徐氏落娘之墓”和“裴遠歌之墓”。一時如鯁在喉。


    這段記憶我從不願記起,也不願詢問這兩座墓的方位。從那天早上醒來,有個人跟我說“從今以後你叫清明”開始,我一直試圖披著“清明”的外衣活下去,試圖用這十年去忘記那雙怒睜的杏眼,忘記每個“昨晚”做的噩夢。


    師父拍拍我肩,遞給我一個水袋。我接過灌了一大口,裏麵是黃酒,帶點藥味可以驅除寒氣。師父回到最右邊的墳前,拂去上麵的草灰,站著看了一小會兒,然後坐在地上閉目靜思。我走過去看了一眼,墓碑上刻的是:“聞人三小姐千絕之墓”。下麵的立碑人是“夙夜”。


    聞人千絕,在記憶中不能忘掉的名諱之一,是娘的結拜妹妹。夙夜則是我的師父。


    我忽然發現自己從來不了解師父的過往,在我印象中好像他一出生就是這樣仙風道骨的樣子,白玉雕成的,可望而不可及。師父仍然很年輕,而立之年剛過一半,再年輕的人也是有“過去”的,可是在我之前關於師父的事情我竟一無所知。


    小雨還在下,鑽進衣服的縫隙中一絲聲音也無。墓碑在雨水的濕潤下點染了更深的一層顏色。在師父的睫毛被雨水打透時,他睜開眼睛對我說:“清明,我們該回去了。”


    從山腰下去,天已漸漸放晴。馬栓在山腳下著人看著。師父沒有在這留宿,上了馬直接踏上回程。


    臨走時我回了頭,看到山腳處有樹榴花已經開始泛紅了。


    五、


    “你說不許殺你爹娘?”


    手下人把裴雲帶過來,放在章銓護麵前。裴雲邊哭邊罵:“你殺我爹娘我就殺了你。”眾人聞言都哄笑起來。


    章銓護卻來了興致:“不是你把我帶回家的嗎?不也是你把自己老爹所在的地方告訴我的嗎?怎麽現在還反悔了呢?”


    裴雲哭得幾乎岔氣:“你騙我,你說找我娘有很重要的事我才告訴你的。”


    “我可沒騙你,天下沒有比大把大把的黃金還重要的了。”


    裴雲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幹哭,滿嘴的“不許不許”。


    章銓護道:“要不這樣,你給我點好處我就不殺你爹娘?”


    裴雲這回不哭了,眼睛一亮:“真的?”見對方肯定了,立即承諾:“我把我的小木馬給你,把我的木珠子也給你。”


    章銓護假裝為難:“這可不夠,如果你沒有什麽別的。我可要殺你爹娘了。”裴雲聞言小嘴一扁,又哭道:“我沒有別的了,我把所有東西都給你了。”


    章銓護提刀走到裴遠歌麵前,對裴雲道:“你還有別的,聽說你們家最值錢的就是骨氣了。你給我磕幾個頭,把‘骨氣’送給我,我就不殺你爹娘。”


    “雲兒,”裴書生厲色對兒子道:“爹教過你,男兒膝下有黃金。”


    章銓護踢倒裴遠歌,一腳踩在他臉上:“我跟你兒子說話,你給我閉嘴,再廢話一刀殺了你。”


    “別殺我爹別殺我爹。”裴雲在極度的恐懼下腿都哆嗦,兩腿一軟慌忙跪下來。“我給你磕頭。”


    “雲兒!”落娘和裴遠歌同時厲聲大喊。然而那一個重重的頭還是磕下了。接下來又是一個,稚嫩的額頭敲在地麵上,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咚咚咚連磕了三個,裴雲驚魂未定抬起頭來:“能放過我爹娘了麽?”


    “能。”章銓護哈哈大笑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一刀落下。裴遠歌的頭滾落在裴雲腳邊,鮮血濺了一臉,驚魂未定的神情來不及改變就被與血一起凝固在臉上。章銓護沾血的刀又提到了落娘的脖頸上,落娘一雙杏眼瞪著,滿含著厭惡、失望、不甘,怒視裴雲,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逆子。”


    又是一臉熱血,和爹已經冷掉的混合在一起。娘的眼睛還是那樣瞪著,對著他,生生要在他臉上穿出個洞來。


    “小崽子,跟你爹娘一起去吧。”章銓護一步步走進,裴雲連站起來的勇氣也沒有,一直跪在原地,看雪亮的刀鋒逼近。“你爹娘怎麽能生出你這樣的孩子,我看著都替他們窩火,不如把你這兩條腿砍了,將來你到了地下也跟爹娘有個交待。”刀鋒掃過來時,裴雲愣愣看著。


    忽地一陣大力將他拖開,饒是如此左腿膝蓋還是被刀鋒傷到。裴雲呆滯地轉頭,隻看到一片白色的袍角,飄然若天上的仙人,與周圍的一切有雲泥之別。


    那仙人看到他膝蓋上的傷,淡淡歎了聲:“可惜了。”這也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下一刻意識渙散,失去知覺。


    再醒來是在一個陰暗的屋子裏。他睜開眼睛,腦中一片空蕩蕩的茫然,隻能感到左腿膝蓋火辣辣地疼。


    有個老頭端著一碗藥過來,見他睜著眼睛就把碗放在旁邊:“醒了就自己喝!”他不認識這個長相詭異的老人,但並沒有違抗的想法,拖著疼痛的腿下床才發現左腿不能打彎,直愣愣地試了好久,終於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桌邊喝藥。


    苦澀難言的藥湯灌入喉裏,聽見老人說:“你的膝蓋受傷了,被我植入了鐵板,這樣你以後還能走路,不至於當個殘廢。”後來他在遊曆的時候慢慢知道,這個老人叫“鬼手”,精擅奇技淫巧。


    他喝掉藥湯,問老人:“救我的仙人在哪裏?”


    老人一撇嘴:“在門口。”


    他拖著腿蹭到屋外,見到仙人站在門邊看雨。淋淋漓漓,淅淅瀝瀝,整個天地都是潮潮濕濕的。一切景物都被雨霧遮得不真實,隻有門邊的杏花愈發冷豔。他不知如何開口,便一直在那裏站著。


    仙人轉過頭來看他,麵如溫玉,眼神清冷。“你醒在清明節,從今以後你就叫清明。我是夙夜,你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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