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是什麽?


    是食不果腹時突發惡疾的禍不單行;是喪失親朋後再遇劫難的雪上加霜;


    是疾首痛心早知今日的無可奈何;更是滿目瘡痍後乾坤荒蕪的無所適從;


    是匿冥有了第一次深切感知疼痛的能力,這種一閃而過的欣喜感是決絕且撕裂的,他寧願自己變回一塊“冰”。【零↑九△小↓說△網】


    灰塵把陰霾的蒼穹遮掩的不透一絲光亮,毫無生氣的荒漠仿若被世間唾棄的廢物一般,死氣沉沉。不,死的前提,還是有生的過往,這裏連死氣沉沉都算不得,平心而論隻四個字:人間煉獄。


    沒有任何生還的跡象,淒荒遍野,枯竭的植被連掙紮過的痕跡都消失殆盡,匿冥從殘垣間踉蹌而行,漫無目的。他昏睡了多久,沒有人知曉。甚至,周圍還有沒有幸存者,都也是個未知。


    匿冥生性孤傲,長久以來我行我素,不愛哭也不善笑,自始而終都是特立獨行的存在,他沒有了家人,自認為也沒有朋友。


    而今,如此這般,真就成了幹脆利落的唯一個體。幹脆嗎?利落嗎?未可知的諷刺。他們到底是不是朋友,哪怕就是敵人,他也希望出現一個來。打破空氣的凝重,給他一個答案。


    夕陽沉,陷沒廢墟。


    不能坐以待斃,死也要死個明白。匿冥深吸了口氣,消瘦的臉頰經過這次劫難,更顯憔悴,茫然若失替代了過往的目光如炬。一縷碎發蕩於眉間,他反手躬身,即便累累傷痕,依舊靈巧如燕,順勢抽出白靴外側鏤空雕紋白玉匕首,隨即臨麵一揮,一縷散亂的青絲被沙塵斜撲在地,很快就消匿在丘壑的陰影裏。


    隱隱的不適感從脖頸處傳遍全身,匿冥揩抹了一把後頸的創處,有殷殷血跡染於指尖,他知道,這大抵就是疼痛的感覺了吧!他慶幸在有生之年得以切身體驗,但望了眼這瘡痍滿目的種種,代價確是有點難以負荷。


    他低首尋覓隨身的班溯伏遠弩,這是一把京師能人巧匠借由西域倉山玄鐵耗時三月打造的精銳利器。它是魏卜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也是唯一的一件。


    一襲素銀長袍早已襤褸不堪,還好,班溯伏遠弩沒有遺失,不然這尋人之路必然坎坷艱辛,危機重重自不在話下,又何來安危的確保?


    他顧不得疲累,雙目微閉,這足以令他凝神靜氣,思緒逆推,才能夠更好地回憶大災之前的所有細節。


    他憶起,失去知覺前,最後和自己分開的是初念爾。雷電交加,洪流乍泄,天,似乎要被撕開了般,暴雨如注。山傾地斜,整個世界被丟在了一片混沌中。初念爾哭嚎著死命扣緊匿冥,泥流中有反方向被衝走的房屋、屍體、樹木還有受了傷吼叫的人們。


    他們倆被衝到了一處淺灘,眼看拾得一線生機,誰知“轟隆”一聲巨響,背後的山體融化了般衝向淺灘,把他們實實推入洪流,就此別過,初念爾就那樣無助地被泥漿越推越遠,在匿冥逐漸模糊的視野裏變作了一個黑點。爾後,他便消失了知覺。


    匿冥就再也沒有遇見過他們中任何一個,那片淺灘在邙山北郊的背陰處,不知當年先皇定都於此,是否料想到其百年之後東都會有如此浩劫?


    匿冥觀察著四下,嚐試著猜測所處之地。不禁鎖上眉頭。這絕對不是中原區域,顯而易見,流沙遍野,不是隴右道,就是關內道。


    此時,正值八月中旬,匿冥單膝跪地撥了撥地上的沙碩,抓起一把揚了出去,以目前的溫濕度感知,風向來看,隴右道不會有誤的。


    這就駭人聽聞了,明明人在洛陽遭的災,何以醒來卻落得玉門關外?匪夷所思。


    隴右道,地處大唐西北角,沙漠連綿不絕,地廣人稀,水源貧乏。他手邊著實沒有任何判斷方位的物件,也隻能待到月明星現之際,尋他個南北西東。


    說來也巧,當晚借助天畔北鬥,匿冥一路蹣跚,踉蹌北行,日上三竿總算到了敦煌郡,這裏隸屬沙洲,正如其名,這是一座四麵環沙的古城。


    距安西都護府尚且較遠,常年的風沙侵蝕使得城牆都斑駁滄桑。匿冥看了眼城門口的護城兵,個個膀大腰圓,一臉的冷峻嚴厲模樣。


    此時,正好有一撥中原打扮的雜耍藝人排在隊伍中,這也正好能夠給自己一個合理的進城身份,匿冥便尾隨其後。


    他五官俊朗,雖少有笑意,卻不令人生厭。加上臨近城郊就縈繞而來,棲立於肩的藍色鳥,他就更是像極了這一夥的人。


    這鳥聽得懂匿冥的口哨,毋庸置疑是魏府的那隻。可是出事前,魏卜應該帶著它呀,知更又怎麽會出現在自己身邊?一頭霧水。


    “阿耶,你看那個人肩膀上有一隻漂亮的小鳥。”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盯著匿冥一臉好奇。


    “哦喲,那是知更呀!”小女孩身後的青年男子回道。


    “藍色的知更鳥,阿耶,今晚的中秋盛宴是有很多珍奇的小動物,對嗎?”


    “那是自然,到時候你還能看到孔雀和梅花鹿。”小女孩一臉向往。


    中秋賞月,絲竹聲聲,對飲三杯,不亦樂乎。匿冥心想,曾幾何時,他們在東都也是這般喜樂安康。如今隻身西域,還真是陪著自己那心愛的伏遠弩來了一趟“夢回故裏”。


    不覺間,他就到了守城官兵麵前,本以為蒙混過關就是眨眼間的事,誰知一聲“站住!”打破了他的遐想。


    “你你你,就說你,穿白袍子的那個。”一個豁牙小兵叫住了匿冥。


    眼看雜耍隊就全部進了城門內,匿冥開始擔憂能否混過去,想來都是京畿道、都畿道、江南道這類繁華區域管製森嚴,也不知道自己哪裏長得不良,讓官兵如此介意。


    “我是……”匿冥來不及解釋,就被打斷。


    “七郎,還不快點,路上怎麽那麽不小心,好好的袍子都髒透了。”匿冥循聲望去,一個古靈精怪,笑意盈盈的清秀男孩蹦跳著過了來,看眉眼的稚氣最多就是十七八歲。


    慣身的水藍沙袍襯得他白皙的皮膚更加清透。有那麽一瞬,他恍惚以為這是個姑娘家。


    豁牙官兵白了眼藍袍男孩,並無理睬。“你哪裏來的呀,到此處所為何事?”


    沒待匿冥開口,那蹦跳的一抹藍連珠炮般,“這位軍郎,我們不過是雜耍賣藝糊口罷了,常年走城串市,你看,途中為了今晚的中秋夜宴表演匆匆趕路,他還受了傷,行個方便吧!”說著,塞給了豁牙官兵點點碎銀。


    他為什麽要幫我開脫,他有什麽陰謀?匿冥滿腹疑慮,卻無半分感激。


    藍袍男孩攜了他的手穿過長長的城樓門洞,剛一進城,匿冥就甩開了男孩的手。奇怪的是男孩沒有半點不悅!仿佛他早就預料到他的態度。


    這會匿冥才騰出空仔細瞧了瞧眼前人,媚眼清秀,隻是,眼熟的緊,卻又有點不太一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你在猜測,我是誰?為何幫你?有什麽目的?”男孩瞄了眼匿冥,一臉俏皮。


    “那你還問?”就四個字!隻四個字,擲地有聲。


    “我呢,是前邊雜耍隊的少班主,你叫我賢之吧,你不是想來參加夜宴嗎,我帶你去。”男孩繼續自說自話。


    “嗬。”匿冥竟被他的無邪逗笑,自己背負著怎樣的疑團和重任,他要趕快找到一匹馬,足夠的吃食,趕回洛陽城,他要找到初念爾、洪荒、老佛爺、阡陌還有最關鍵的魏卜。


    他記得,魏卜說過,那一卦,是下下簽。


    先知?這個世上的名字不勝枚舉,匿冥覺得這個音怎麽有絲耳熟之感。


    “吃飽了肚子再深沉吧!七郎”男孩拉著他向熙熙攘攘的鬧市衝去。


    這會,匿冥就算再不喜歡他的自以為是和自作主張,沙土裏摸爬了這麽久,不保證了體力,別說回鹹陽就算出敦煌也是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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