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說了許多,楚餘心始終沉默地望著他,沒有任何表情。步千洐說得口幹,朝破月喊道:“水。”破月將水囊扔過來,步千洐伸手接過剛要喝,見楚餘心舔了舔嘴唇,心頭一軟,先遞給他:“爹,你先喝。”


    楚餘心接過喝了一大口,步千洐這才喝了,正要繼續給他“洗腦”,誰知他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拉他站起來。


    步千洐不明白他的意圖,但有反應總是好的,於是微笑著問:“爹,你要兒子做什麽?”楚餘心走到離他幾步遠處,抽出腰間長刀,目光淩厲,竟在月光下使出刀法來。


    但見夜色淒迷、月光清晰,他刀意如遊龍瀟灑縱橫。不急、不凶、沉穩、利落。他野人般的身材,竟將這套刀法使得清逸靈動。步千洐和破月看得賞心悅目,他卻刀鋒一挑,刀意忽變,瞬間淩厲狠辣,越使越快,漸漸竟目不暇接……


    一炷香的時間後,他方才收刀而立,看著步千洐。這套刀法步千洐聞所未聞,隻覺看似質樸簡單,卻又蘊藏著千萬種變化,其中妙處,難以用言語描述。他不由得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楚餘心此刻竟似知道他的心思,將手中刀丟給他。他順手接過,入手一沉,提起一看,刀刃扁闊鋒利,青光掩映,刀柄雕刻兩條蟠龍,隻是上頭字跡已然模糊。步千洐大吃一驚:“龍雀!”


    龍雀刀,傳說中楚餘心的佩刀,想不到今日得見,入手已覺刀隨意動,刀鋒隱隱低鳴。步千洐大喜,躍到場中,按照記憶中他方才的刀法,使將起來。這一路下來,竟讓他記住了十之七八,雖精準、威力與楚餘心仍有較大差距,但已經得了要領。


    見他使完,楚餘心又從他手裏拿過刀,再使了一遍,又把刀給步千洐。這下步千洐全記住了,一套刀法使得酣暢淋漓。


    父子倆都出了一身汗,步千洐看著父親笑,他的神色卻淡淡的,隻是從腰中解下刀鞘,扔給步千洐。


    步千洐吃了一驚:“你把龍雀給我?”


    楚餘心依舊沉默。步千洐卻將刀遞還給他:“爹你身邊亦不太平,這寶刀還是你留著。”楚餘心根本不理他,轉身就朝營帳走去。


    步千洐和破月麵麵相覷跟在後頭,還是破月道:“爹送給你,你就拿著。”步千洐感慨萬分,見父親遠遠在前頭,估摸聽不到兩人說話,便低聲對破月道:“要讓爹聽咱們的話,估計還需些時日。不能再讓他與大胥為敵了,這幾日咱們便找個機會,先將他帶出去。”


    破月點頭。她想實在不成,隻能強行弄暈了帶走。


    然而第二日一早,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兩人的安排。


    剛用了早飯,便有親兵領著流潯監軍,還有幾名麵生的官員,來找楚餘心。步千洐二人原本想在旁聽著,誰知那些官員執意屏退眾人。他二人便在帳外等著。過得小半個時辰,那些官員才離開。


    兩人連忙進去,卻見楚餘心靜靜立於帳中,手裏拿著張書箋。步千洐見左右無人,從他手裏一看,臉色微變。


    破月湊過去一看,也是一愣——是流潯國主徐傲的手令,大意是說大胥慕容湛會在十日後率五萬大軍,前往墨官城。命蠻族大軍回頭東進,重返墨官,務必剿滅慕容湛全軍。如此慕容王室已無嫡係存世,天下指日可平。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又喜又憂。不待他們交換主意,楚餘心已擊響帳中傳令鼓。兩人隻得退到一旁。片刻後,蠻族眾將,以及軍中流潯軍官,全都聚集帳中。楚餘心又恢複了冷漠的神色,以刀代筆,在地上寫下六個字:


    “攻墨官、誅慕容。”


    ——


    天色昏暗,四野無聲。慕容湛手撐著城垛,一身白衣於風中飄飛。隻見他麵容沉肅如雪,清黑的眉頭微蹙,扣在烏黑城垛上的十指,蒼白修長。


    隔著四五步遠的身後,士兵都被屏退,錦衣朱袍的官員跪了一地,個個深埋著頭,不發一言,看樣子已跪了有些時候。


    “我意已決,你們無須再勸。”慕容湛低聲道。


    “王爺!”群臣動容,齊聲呼喊,重重叩拜。其中一須發皆白的老臣含淚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皇上被流潯所擄,若是您再以身犯險,萬一有什麽差池,大胥群龍無首,還談何複國?”


    眾臣紛紛附和,慕容湛轉身看著眾人,語氣淒然:“皇兄臨終前將充兒托付於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我豈能見死不救?你們退下吧,明日發兵墨官。”他最後的語氣已十分嚴厲,親兵見狀上來,請各位大臣離去。


    城樓上很快安靜下來,親兵們也不敢上前,隻遠遠望著這位年輕白發的王爺,大胥如今的支柱。而慕容湛望著蒼白陰暗的原野,也想起了很多。


    兩個月來,情況對大胥來說已有所改觀。雖然蠻人大軍直入胥境,勢如破竹。但他率全國軍隊殊死抵抗,傷亡是慘重的,殺死一個蠻人,或許要付出十個胥兵的代價,但大胥上下,從未如此團結過。他們與蠻人在多個城池,展開激烈的爭奪。一個城池失守,又以十倍的傷亡代價再奪回來。他打得慘烈,打得艱難。雖然如今仍是蠻族大軍占上風,雖然對手神出鬼沒的用兵,讓他吃盡苦頭,但他有信心,大胥不會亡,因為這是人心所向。


    他很想步千洐,也想破月。一個月前,步千洐領了一小隊人,去蠻族大營營救破月,就此杳無音訊。他每晚都難以成眠,想起關於破月的那些流言,再想起久未歸來的步千洐,心痛難言。


    他不願去想可能的結果,隻盲目而專注地一日複一日打仗。直到三日前,接到了慕容充的親筆書信。


    帝京城破之前,他已遣人將慕容充往南送,未料正中流潯圈套,帝駕就此杳無音信。他派人沿途搜尋多日,也一無所獲。


    沒料到終於有了消息,他在信中說,自己本被流潯一支小隊所擄,輾轉百裏,原本要被押往流潯國,萬幸恰好被大胥一支千人隊撞上,救了出來。如今正躲在墨官城外孤風嶺,請慕容湛立刻發兵去救。


    看到這封信的第一刻,副將毫不掩飾地問:“王爺,這會不會是圈套?”


    慕容湛搖頭:“這的確是皇上的親筆信,亦蓋有帝印。”


    副將屏退左右,說得更加露骨:“皇上為流潯所擒,豈能輕易脫身?皇上,能信嗎?”


    慕容湛不能不信。隻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不能讓皇兄的骨肉罹難。哪怕……代價是他的命。


    而且他信慕容充,他們是骨肉至親,血濃於水。此事若換成慕容瀾,或許真的會屈服於流潯;但慕容充雖有些戾氣,卻生性堅韌,他不會出賣自己。


    想到這裏,他決意遵從自己的心,發兵墨官。


    隱隱地,也帶著些不太理智的發泄的念頭,想要大戰一場的念頭。這念頭在破月被箭矢釘在他麵前的地上,在他想要抱住她卻不能挪動半分時就有了。及至破月成為蠻族寵姬的消息傳來,他的心,前所未有地被某種戾氣充斥著。


    這跟破月選擇離開他時是不同的。那時他難過、痛苦,卻不會不甘、不會怨恨。可如今,他有了恨,這種從未在他心裏出現過的情緒。


    他很想很想殺人,想看到鮮血染紅自己的劍,仿佛這樣,才能一舒胸中鬱氣,才能將破月被殘害那一幕抹去。


    這讓他想起皇兄駕崩前對他說的話。除了讓他保護慕容充之外,還說:“湛兒,記住,你身體裏流的,是慕容氏的血。”


    強韌而冷漠的慕容氏,策馬平定天下的慕容氏,會為了一己所求變得瘋狂的慕容氏。而他慕容湛短暫的半生,與其他所有慕容王族是不同的。他永遠溫和謙遜,永遠幹淨無塵。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時候,他在與邪念作戰,在與欲望糾纏。他隻是在控製,一直在控製。


    而今,他不太想控製了。發兵墨官,若一切屬實,他將迎回慕容充,不辜負皇兄的托付。


    若真是圈套,那就決戰吧,哪怕代價是兵敗身死,與月兒、大哥,共赴黃泉。


    **


    十日後。


    已是傍晚時分,兩萬人的軍隊,在平原上蜿蜒成黑色的屏障。飛揚的塵土中,慕容湛望著前方巍峨的群山,忽然伸手,命全軍停下。


    “王爺,如何?”將領們擁上來。


    慕容湛沉默,隻盯著前方狹窄的山穀豁口。


    是藏匿的好地方,如果慕容充和救了他的胥軍的確在裏麵的話。


    也是伏擊的好地點。


    “斥候探得如何?”


    “報——穀中的確有人跡,看旗幟服飾是我軍。”


    慕容湛拿出親筆信:“送過去。”


    那是用慕容氏的暗語寫成的書信,如果慕容充在穀裏,隻有他看得懂。如果他有危險,可以用暗語告訴自己。


    半個時辰後,親兵回來了,送上了回信。


    慕容湛一看,放下心來。的確是慕容充的字跡,他就在穀中,並無伏兵。


    “前鋒營,隨我入穀,迎回聖駕。”他淡淡道,“其餘各部,原地待命。”見到皇帝的親筆信,眾將也無懷疑,隨他帶三千前鋒,緩緩策馬入穀。


    天色已暗,穀中綠樹環繞、流水清淺。片片丘陵起伏,地勢都不是很高,千人兵馬如履平地。唯獨兩側山峰高聳入雲,樹林茂密,難辨端倪。


    慕容湛在眾兵簇擁下,行至一處山坡後,遠遠望見坡上豎起了黑色胥旗,一行人從坡後走上來,正中那人,正是身著常服的慕容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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