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破月坐在火爐旁,指揮步千洐包餃子。


    十日前,皇帝的使者正式帶來不同意停戰的消息。兩國前鋒軍不顧寒冬臘月,已開始頻繁的摩擦。估摸著過了新年,會再起大戰。步千洐雖對此舉極不讚同,但亦不能在此時,丟下麾下將士不顧,隻能重返戰場。所以,她又要提心吊膽度日了。


    不多時,百餘個歪歪扭扭的“餃子”宣告完成。破月搖頭:“包成這樣,你也好意思讓小容吃?”


    步千洐卻道:“我包的,就算是毒藥,小容也吃。”


    破月大呼肉麻,抓起一團麵粉砸到步千洐臉上。步千洐不躲不避,一頭雪灰,獰笑著衝過來,將麵粉擦到她臉頰上。


    兩人正鬧作一團,聽得門口有人咳嗽兩聲。步千洐鬆開她,笑道:“快進來,正等你。”


    門被推開,慕容湛一身紫貂厚服,單手提著壇酒,發梢上還有雪花,清俊白皙一張臉,整個人竟似冰雪雕砌而成。


    他看著兩人猴般的髒臉,搖頭失笑。


    “好酒!”步千洐走過去,看了一眼慕容湛,“咦,臉上是什麽?”


    慕容湛茫然地看著他,他抬起手,作勢要用袖子幫慕容擦。忽地手一展,雪白飛揚,蒙蒙一片。慕容被嗆得連聲咳嗽,再抬頭,清盈盈的臉上已多了數道白灰。


    過得片刻,步千洐已親自端了餃子上來。破月嫌賣相不好,隻夾夥房送來的其他飯菜。慕容湛倒是吃了一大碗,還連聲稱讚:“敗絮其外、金玉其裏。”破月立刻道:“餡兒是我前幾日剁好的。”


    正吃得盡興,忽聽門外一串輕盈的腳步聲。有人揚聲道:“步將軍在嗎?”


    步千洐走過去開門:“何事?”


    卻是個小兵,戴著厚厚的氈帽,垂著臉站在雪地裏,麵目看不清晰:“將軍,東邊有人遣小的送東西過來。”他雙手捧著個包袱,恭恭敬敬放在步千洐腳下,而後退開幾步。


    慕容和破月也走到門邊,步千洐看了一眼那包袱,忽地問道:“十三可好?”


    那小兵似乎是笑了,答道:“小少爺極好。”


    步千洐點點頭,從地上拿起包袱,小兵已閃身出了院落。


    重回桌前坐下,步千洐小心翼翼解開包袱,卻見是一本書冊,上書《餘心行軍手記》。


    慕容湛看清封皮上的字,整個人仿佛凝滯住,五指悄無聲息抓住自己的袍角。步千洐並未發覺他的異樣,翻開書道:“餘心?難道是楚餘心元帥的手記?怎會落在唐卿手裏?”


    “大哥……”慕容湛忽然伸手擋住步千洐,緩緩道,“小心為上。”


    步千洐爽朗一笑:“唐卿心懷坦蕩,不會如此下作。”說完又翻了幾頁,卻發覺其中夾著張小像,舉起在燈下一看,神色微變。


    慕容湛萬沒料到其中還有畫像,要攔他已經來不及。隻見那發黃的宣紙上,落款是“妾聰玉摹君於十月初九”。


    破月湊過來一看,也愣住。步千洐卻笑道:“這莫非是楚餘心的畫像?似乎與我長得相似。不過比起這位的投敵叛國……嘿嘿,我步千洐卻是錚錚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兒。”他在起初的震驚之後,並未太在意。


    “大哥,我看唐卿此舉甚為蹊蹺,不如交由我遣暗衛查證……”慕容湛又抬手去攔,步千洐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側身避過,順手已翻到最後一頁。


    他一目十行,神色逐漸凝重。隻見老舊的書頁上,字跡蒼勁挺秀。


    “……玉兒懷胎十月,終誕下麟兒……還記得滿月之時,她覓得寶玉一方,鑄玉佩祈洐兒一生安康。吾觀玉佩上玉兒手書‘千洐’二字,字跡圓潤娟秀,頗為女氣,不喜。玉兒不依,隻得隨她……如今算起,洐兒已滿周歲,隻待踏平君和,榮歸故裏,與妻兒團聚……”


    步千洐猛然抬頭:“我贈你的玉佩呢?”破月不解地從懷中掏出來,步千洐接過,又拿出那張小像,沉默片刻,對破月和小容道:“玉佩上的刻字,與畫像上的字體,是否相似?”


    慕容湛隻看了一眼,垂頭不語。破月仔細看了,臉色微變:“是很像一個人寫的。阿步,怎麽回事?”


    步千洐卻沒答,繃著臉,繼續拿起那本手記,快速翻看。隻是從來堅定有力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慕容湛忽地抓住他的手,步千洐緩緩抬頭望著他。破月瞧兩人表情,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大哥,我有事隱瞞,對不住你。”慕容湛忽然拜倒。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提起來:“你這是何意?”


    慕容湛氣息凝滯了片刻,才慢慢道:“大哥,你極可能是楚餘心的兒子。”


    步千洐麵色一沉,破月猛地瞪大眼睛。


    “你在胡說什麽?”步千洐緩緩問。


    慕容湛盯著他,亦是心頭沉重。他藏著這秘密數日,早已心神不寧。步千洐在他心中分量,與皇兄無異。而他選擇沉默,便是偏袒了皇兄。但他隻能作這個選擇——皇兄勤勉治國,身負社稷。他的選擇,為的是國家大利,亦是為了步千洐好。


    雖這樣安慰自己,卻終是心中有愧。故如今紙已包不住火,他知道再隱瞞,他日勢必兄弟反目,隻能全盤托出。


    慕容湛將那日趙老將軍所說,一五一十都講給了步千洐二人。


    破月聽得心驚膽戰——兩件事結合起來,她也能判斷,步千洐十有八九是楚餘心後人,當日恐怕是被人偷送出來,躲過了滅門慘案。


    可她真的寧願步千洐不知道事實:隱瞞身世固然殘忍,可如今讓他得知,父親根本不是叛徒,而是死在皇權鬥爭中,今後步千洐如何自處?又如何與慕容湛做兄弟?


    她看向步千洐,卻見他樣子呆呆的,黑眸像是凝了霜雪。他盯著慕容湛,啞著嗓子問:“你早知道了,今日才告訴我?”


    慕容湛語意一滯,道:“是。”


    “你怕我去找皇帝,也怕我惹禍上身?”步千洐顫聲問。


    “是。”


    “那日宮中飲宴,你喝醉是假的,打傷我是為了不讓皇帝看到我?”


    “……是。”


    步千洐點點頭:“我不怪你。倘若……倘若我換成你,亦會隱瞞。”他深吸一口氣道,“待北伐結束後,我必要去向皇帝問清楚!問他是不是為了皇位,將國之大將殘殺!若真是這樣,我親生父親忠肝義膽報效國家,卻最終屍骨無存慘遭滅門,我豈能饒他?!”他的語氣變得森然。


    慕容湛猛地抬頭看著他:“大哥,請不要去尋皇兄!”


    步千洐搖頭:“不可能。”


    慕容湛搖頭,格外堅定:“我不會讓任何人加害他。大哥,你若要報仇,不必再等北伐結束。我是他弟弟,他欠你的血債,我替他背。你殺了我吧。”


    步千洐眼中都要噴出火來:“與你何幹?”


    慕容湛長眸清寒一片,聲若枯井啞滯:“你要動他,除非我死。”


    步千洐別過頭去,慕容湛亦麵色慘白,屋內死一般沉寂。破月瞧著兩人,心疼得不能自已,柔聲勸道:“阿步,唐卿派人送來這手記,就是想讓你加害皇帝,你不要中計。”


    步千洐還未答話,慕容湛驟然抽出佩劍,手掌一翻,直刺心窩:“我替皇兄還你一命。”破月本就知他癡愚,留心著怕他做傻事,見狀一掌拍向他手腕。


    未料有人比她更快!步千洐已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劍,怒喝道:“你這是作甚?”


    慕容湛淒然道:“大哥,小弟從未請求過你什麽。今日求你一事,求你永遠不要去找皇兄報仇。”


    步千洐神色一凜,將他的劍往地上一丟,竟大步走了出去。破月起身想追,他卻頭也不回道:“你看著他。”頃刻沒影。


    兩人留在屋裏,俱是沉默。破月都替步千洐為難——楚餘心死得如此冤枉慘烈,大仇不報,連她都覺得義憤填膺。可那人是皇帝啊!若走上這條路,今生都回不了頭!


    兩人又等了許久,終見步千洐推開門又走了回來。


    外頭下起了大雪,他滿頭滿身雪白,黑色微濕的背影,靜靜立在門邊,眸色如一潭死水,幽沉地看著慕容。


    慕容亦靜靜回望著他,眸色堅定、隱忍、痛苦。


    破月預感到了什麽,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這兩人,前一刻還勾肩搭背。步千洐肉麻地說,他做的餃子,小容都會吃;小容還說,要做孩子幹爹……兩人臉上甚至都還有麵粉灰,看起來髒兮兮得很可笑。可此刻,他們的神色如冰封,沒有半點笑意。


    “我再問你,我若要去尋皇帝,你必以死相阻?”


    “……是。”


    “將軍慘死荒漠,九族無辜被誅,背負千古罵名……此仇不共戴天,步千洐今生卻不能報了。我愧為人子,亦無顏再做你……你走吧。”


    慕容湛走後,步千洐就坐在庭院的冰天雪地裏,一動不動。破月想去勸他,他卻說外頭冷,讓她先睡。


    破月就站在屋裏,隔著蒼白的窗紙,望著他安靜的背影。夜空是昏暗的,沒有月亮。他坐在一棵樹葉已經掉光的小樹下,頭頂很快堆滿了積雪。


    過了很久,他才進屋,抖去滿身粉白,脫了大衣,將破月抱在懷裏。破月趴在他的胸口,聞著他身上酒氣、雪氣混合成的幹淨而濃鬱的味道,聽著他熱烈而安靜的心跳,心疼地想,他隻有我一個人了。


    後來步千洐睡著了。睡得很死,在夢裏眉頭也是緊皺的,英俊的臉看起來叫人心疼。破月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軍營裏靜悄悄的,雪地呈現一種幽暗的灰色,腳踩在上麵,會發出吱呀悶響。天地間隻有這一個聲音,人就像走在荒漠裏。


    慕容湛住在中軍,房間的燈還亮著,在一片黑暗中顯得孤清而無助。破月在窗戶上戳了個小孔往裏看,卻隻看到燈前清瘦的背影。


    她推門走了進去。慕容湛聽到聲響也沒回頭。破月走到他身後,手放到他肩膀上。他的身體微微一顫。


    “我從未見過……”破月用一種溫柔的語調說,“有人像你和步千洐這樣,生死交心。你不要難過。我相信你們會和好的。”


    慕容沉默。


    “還記得步千洐被困婆樾城,你帶我跑死了好幾匹馬去救他嗎?你說,殺步千洐如殺本王!而這世間,也隻有你慕容湛,能叫步千洐舍棄血海深仇。其實我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他就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所以你不是在委屈他,而是在幫他。不是嗎?他嘴裏說讓你走,我敢打賭要是你有什麽事,他準丟下一切,丟下我,舍身營救,你信不信?到頭來,你哥兒倆好了,鬱悶的還不是我!”


    慕容回過頭,漂亮的丹鳳眼溫和地望著她。他被她沮喪的語氣逗笑了,雖然是無奈的笑。


    “如今緊要的,是速速打敗君和,結束這場戰爭。你倆最好來個患難見真情,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總之別難過了,將來會發生什麽,誰也說不準。你們這樣的兄弟,上天都不忍心讓你們決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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