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麵前是暗色鋥亮的硬木地麵,在宮燈照耀下,映出幽暗的光澤,也映出一個久跪不起的身影;鼻翼間是清淡溫暖的檀香,填滿了空寂而巍峨的大殿,卻更顯皇家威嚴的沉靜。


    慕容湛盯著地麵,細長鳳眸靜如死水,修長身形久久低伏著,比岩石更堅毅。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砰——”茶盞摔碎在距他半丈外的地麵,殿內數名侍從撲通通悉數跪倒,頭埋得極低。


    “求朕也沒用。”低沉的聲音緩而有力,“自太祖建國以來,慕容氏還未出過這等醜事!”


    “皇兄!”慕容湛狠狠一磕在地麵,再抬起頭時,額頭已是鮮血長流。


    “顏破月與我本無夫妻之實,亦是我遣她走的。一切皆是我胡作妄為,求皇兄責罰我一人!”


    皇帝冷冷道:“到如今你還不說實話,好,朕成全你。傳旨:誠王罰俸一年,往邕州守皇陵三年;命大理寺即刻緝拿顏破月,殺無赦!”


    “皇兄不可!”他厲聲道。


    皇帝微微色變。


    慕容湛察覺失言,卻依舊固執地望著皇帝。


    皇帝慢慢道:“是朕太縱容,才令你如此放肆行事嗎?”


    眼見皇帝臉色越來越差,慕容湛深知已瞞不過,深深拜倒:“皇兄,求皇兄開恩,此事的確另有隱情……”


    首領太監見狀,朝其他人遞了眼色,宦官與宮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首領太監恭敬地關上了殿門。


    慕容湛這才將顏破月是顏樸淙養女,顏樸淙的禽獸用心道與皇帝。並稱顏破月早已是自己救命恩人步千洐的未婚妻子,隻因當日步千洐卷入江湖紛爭,導致顏破月孤獨無依,自己才代他娶妻,保護顏破月不受顏樸淙毒手。但關於“人丹”的事,慕容湛卻隻字未提。


    “步千洐?”皇帝麵色沉靜地抬眸,“便是墨官城大破五國聯軍的平南將軍?”


    慕容湛心中微微一喜:“正是。他武藝出眾、膽略過人,是難得的將才,對我大胥忠心耿耿。”


    “放肆!”皇帝重重一拍龍椅,“枉你姓慕容,卻沒有半點慕容氏的果敢狠絕!顏樸淙貴為九卿,自豢養名女子,何錯之有?你既橫加幹涉與他相爭,便該一力承擔到底,皇家婚事又豈能兒戲?你對那顏破月一往情深,為何又讓與他人?天下誰人受得起我慕容氏的相讓?你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慕容湛原本以為道明緣由,皇帝怒火至少緩解,未料他怒火更熾。慕容湛額頭冒出細細的冷汗,雖對皇帝的話不能完全讚同,卻也無話可說。


    皇帝冷冷道:“事關皇家體麵,步千洐不能留,顏破月更不能留。”


    慕容湛心頭一抽,重重一拜,低啞而幹澀的聲音,仿佛從肺腑深處發出:“皇兄若是不饒了他們性命,湛兒便長跪不起。”


    皇帝臉色鐵青,一揮袖子驟然起身,離了勤昭殿。


    連日小雪,令巍峨大氣的朱紅宮殿,也染上了幾分冬日的淒迷冷清。


    禦書房裏靜得掉根針也能聽到。皇帝靠坐在雪白的羊毛毯上,將手中奏折放回桌案,拿起個手爐,靜默片刻。


    “什麽時辰了?”


    “回皇上,已是戌時了。”內侍答道。


    皇帝沉默不語。


    內侍細聲細語道:“欽天監報今夜子時還有大雪,宮裏都添了炭火。勤昭殿也添了一盆。”


    皇帝挑眉:“十七還跪在那裏?”


    “是。已經跪了三日三夜了。”內侍靜靜道,“方才大殿下和二殿下也入了宮,陪誠王一起跪著。”


    皇帝臉色微變:“他們知道了那件事?”


    內侍連忙搖頭:“誠王未曾告訴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大概以為,是皇上對誠王訓練禁軍的效果不滿意。”


    皇帝眉目這才舒展,冷哼道:“算他知道輕重。好端端一個誠王妃下落不明,傳出去朕都丟臉。”


    內侍靜默不語。


    皇帝淡淡地看著內侍:“讓他們三個都滾吧,朕看著煩心。”


    內侍道了聲“是”,趁機遞上本折子:“皇上,二殿下還上了折子,求皇上讓誠王隨他去軍中,將功贖罪。”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接折子,內侍靜靜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收到暗衛的折子,說是誠王已隨二殿下往北平定青侖族叛軍去了。皇帝看完,將折子放在書案左上角,靜默不語。


    冬去春來,夏日炎炎。


    禦書房書案左上角的折子,越堆越高。


    每日皇帝操勞一日疲乏後,總是會拿起來看一看,有的時候會有笑容,更多時候是蹙眉不語。


    “六月十三,誠王率東路軍與青侖叛軍正麵遭遇,各有勝負。”


    “七月十五,二殿下與誠王合兵。”


    “八月初九,誠王率軍將叛軍驅出益州全境;”


    ……


    最新的一封暗衛密報,上書“九月初二,誠王率軍與叛軍於青侖城會戰,中敵埋伏。誠王身中兩箭,昏迷八日,終脫險”。


    看著這封密報,皇帝隻覺得內心一陣煩悶,將書信一丟,便朝禦書房外走去。


    內侍們跟了一段,卻見皇帝在禦花園裏一處極偏僻的角落停步。


    皇帝回頭淡淡地望了一眼內侍,內侍們頓時停步不前,垂首低眸。皇帝這才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冷宮附近的一片菊花地,才在樹下閉眸靜坐。


    過了約莫一炷香時間,便有一佝僂的老花匠,緩緩走到菊花地裏。他竟似沒看到皇帝,自顧自灑水鋤地,垂垂老矣的身影,在地間默默勞作。


    “我慕容氏當年以驍勇奪天下,怎會生出湛兒這樣心慈手軟的癡情種?”皇帝歎息道。


    那老花匠身形一頓,慢慢轉身,看了一眼皇帝:“慕容氏癡情的,又何止小殿下一個?”


    皇帝一怔,臉色添了幾分陰霾。他靜靜地望著老花匠蒼老而平靜的容顏,終於臉色舒緩,聲音卻柔和了幾分:“湛兒像他的母親。”


    老花匠搖搖頭:“輪癡情,小殿下又如何比得過皇上您?隻為了保全夫人名節,將親生兒子當成弟弟,父子不得相認;隻因為她說了句不願讓小殿下雙手沾上鮮血,皇上便將小殿下交給念經誦佛的太後撫養,明明他在諸位皇子中資質最佳,卻與皇位無緣,隻因皇上您承諾了夫人,要保他一世歡喜平安。”


    他的話令皇帝恍然失神,想起許多年前,那個歡歡喜喜叫自己“阿離”“阿離”的女子。天下隻有她一人,對當年陰鷙驕縱的太子如此放肆;也隻有她,被迫失身於他,甚至生下他的兒子後,卻依然固執地愛著另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大胥第一權臣,最終助他慕容離登上了皇位,作為交換,他也帶走了她。


    “阿離,我不怨你,從不怨你。我隻要你答應,不要讓我們的湛兒做皇帝,讓他做一輩子富貴閑人,好不好?”


    想到這裏,皇帝眸中隱有淚意。但他隻失神了片刻,雙眸立刻恢複清明。


    “朕不想令湛兒失望,但也不會容他行差踏錯。”他慢慢道。


    在慕容離還是太子時,這名老花匠便是他的隨侍宦官,也知道他所有秘密。如今慕容離將他安置在此處,既是囚他一世,也是護他一世。而當慕容有任何心事時,也會來這片菊園,跟老花匠說一說。


    所以此刻,老花匠靜靜地看著慕容離,聽著他語氣中的無情,卻隻是沉默不語。因為他知道,這位帝王已不是當年稚嫩的太子,他一旦作了決定,無人能更改。


    皇帝朝老花匠點了點頭,緩緩走回了勤昭殿,屏退眾人。不多時,慕容氏暗衛首領,悄無聲息地入殿跪倒。


    “朕令你們殺兩個人。不是現在,或許是三年,或許是五年後。記下他們的名字,追蹤他們的足跡。一旦時機成熟,朕要你們就地格殺,不容有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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