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尋了客棧坐下,片刻後,便見客棧薄薄的木門又被人推開。她脫下鬥篷,抖了抖上麵的雪,遞給小二,麵沉如水走進來。


    北地荒蕪,客棧裏隻有四五桌客人。見到她的容貌,俱是一靜,一時竟無人說話。小二更是迷迷瞪瞪捧著她的鬥篷,結結巴巴道:“姑、姑娘,住店還是打尖?”


    她眸光淡淡掃過步千洐,走到他對麵的桌子前坐下,抬眸對店小二微微一笑,低聲道:“他是住店還是打尖?”


    她聲音極低,步千洐卻聽得分明,垂眸不語。店小二早也見到步千洐英武不凡,這客棧也經常有走南闖北的俠客路過,他心下了然,低聲答道:“住一日。”


    破月點點頭,掏出碎銀,正要吩咐小二,忽聽步千洐低喝道:“小二,拿酒來。”


    小二還是覺得步千洐難伺候些,朝破月道了聲稍候,衝到櫃麵上抱了壇酒來。步千洐打開聞了聞,點點頭,抬手一摸荷包,卻發覺已空空如也。


    他一年來跟師父學藝,本就清苦。之前也是因師父留下書信,說已無可教,叫他離去,他才隻身前往帝京。從慕容府中離開時,他也沒什麽盤纏。身邊一點碎銀,這幾日竟是不知不覺用了個精光。


    眼見小二抱酒立在麵前,步千洐老臉一紅,笑道:“夥計,跟你打個商量。”他將佩刀解了,扔在桌上:“這可當得酒錢?”


    這刀是步千洐當日營救破月時,順手從一名軍官手裏奪的。刀柄精致、刀鋒偏利,倒是把難得的寶刀。小二也不敢得罪這些江湖人士,拿起刀一看,點頭道:“我去問問掌櫃。”片刻後回轉,還送了兩碟小菜。


    破月將一切看得分明,也不動聲色。小二複又跑到她麵前,殷勤道:“姑娘要些什麽?”


    破月笑:“你們店裏最拿手的是什麽?最好的酒是什麽?”


    小二歡喜地報了一大堆菜名酒名。


    破月點點頭,從包袱中摸出一錠銀子,“哐當”丟到桌上:“菜全上了,一樣兩份,酒來五壇。”


    她聲音不小,雖平平靜靜的語氣,但正因為淡定,反而顯得比飛揚跋扈更加囂張。一時店中客人全看過來。有的低頭竊語。破月將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也不抬頭,自顧自喝茶。


    步千洐舉著酒碗,亦是垂眸不語。心裏卻想:她想幹什麽?看我喝不起酒,故意點一桌酒菜給我?可我已決意離開,豈能吃她的酒菜,叫她徒生念想?


    不多時,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一桌竟然不夠擺,小二又推了張桌子過來。


    這下客人們都有些興奮起來,頻頻朝破月看過來。小鎮本就淳樸開放,很快便有村民聚集到客棧門口,看這個神仙般的小美人,到底要幹什麽。


    破月目不斜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著。她在誠王府錦衣玉食,桌上的雖說是這鄉村客棧的拿手菜,但都是雞鴨魚肉大腥大葷,口味極為粗放,她如何吃得慣?勉強吃了一小碗飯,也就飽了,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眾人見她菜幾乎沒動,酒更是沒開封,不由得議論紛紛。終於,鄰桌一名高大的男子笑嘻嘻地走過來。他亦是江湖人打扮,眉目端正、人高馬大,倒也有幾分豪氣。


    “小姑娘,點這一桌酒菜不吃,真是浪費啊!”那男子瞧她一身貴氣、神色冷漠,倒也不敢太冒犯,看她幾眼,便盯著酒食。


    破月瞥見步千洐亦抬頭看著這邊,心念一動,柔聲笑道:“大哥,你也想吃?”


    原本要那男子當眾承認自己嘴饞,頗有些為難。但麵對的是這麽個嬌滴滴的美人,那男子倒也不覺尷尬,反覺能與她同桌而食,也是緣分。遂點頭道:“飯菜無所謂,隻是可惜了這酒。姑娘若是不喝,在下願意代勞。”


    破月笑道:“來者便是朋友,大哥既然嗜酒,這一桌酒菜相贈又有何妨?不過呢……”她在那男子耳邊低語。


    那一側,步千洐卻將她的細語聽得分明,臉色微變。


    過了一會兒,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真是有趣。那人得罪姑娘這樣的妙人,別說罵一句,罵一萬句,在下也願代勞。他提起一壇酒,朗聲大罵:“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亂終棄!實乃我輩男兒的恥辱也!”抬頭痛飲。


    原來破月竟是請他罵步千洐。


    興許是他罵得太氣壯山河,已經擠進客棧門口的村民中,有年輕小夥子開始熱烈地鼓掌。


    破月一抬眸,卻恰好與步千洐目光撞上。卻見他微紅著臉,單手提著酒壇,神色還是冷冷的,但多多少少添了幾分尷尬窘迫。


    很快,門口一個挺拔的青年走到破月麵前:“姑娘,我要是罵了,是不是也能坐下喝酒?”


    “當然。”


    “步某人狼心狗肺、豬狗不如、**擄掠、喪盡天良!”


    “咳咳咳——”這回換破月被茶嗆到了,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方才那男子的眼力見兒。她悄悄抬眸,卻被青年擋住,看不清步千洐的表情。


    “步某人榆木腦袋、好吃懶做、不知好歹!”鄰桌的大漢端走了一盤魚。


    “步某人口中生瘡、腳底流膿,嘴巴還很臭!”隻有桌子高的黑臉村娃,抓走了一隻雞腿。


    “步某人蠢笨如豬、忘恩負義、生兒子沒****一名農婦搶走了一壇酒,破月一怔,覺得不妥,反手飛出一隻筷子,酒壇“哐當”掉在地上碎了。


    客棧裏罵聲一片,熱熱鬧鬧,人人喜笑顏開。


    破月望著麵前杯盤狼藉、人潮湧動,忽覺意興蕭索。她默默站起來,走到無人的角落,卻發覺他的位子已空了。再看向樓上,卻見他黑色衣袂一閃,房門已然緊閉。


    是夜,客棧裏寂靜無聲。步千洐並未睡著。


    他隻是靜靜躺在床上,明明收斂心神,隔壁房間的動靜卻清清楚楚傳進耳朵裏。


    她在床上坐下,又站了起來。


    她來來回回走動。


    她歎了口氣。


    她又倒在床上,也許還滾了兩圈……


    步千洐並未察覺到,自己嘴角泛起的笑意。也隻有隔著一堵牆,他才能靜靜地聽著她的動靜。這麽近,又這麽遠。


    “啊——”一聲嬌弱的驚呼。


    步千洐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一下子衝到門口,卻又停住不動。


    那間屋子裏的破月將他的動作聽得分明,心頭又甜又澀,隻得再接再厲,朝門口的小二打了個手勢。


    小二點點頭,衝到步千洐的門口,“砰砰砰”敲門:“大爺、大爺!快開門!”


    步千洐拉開門,卻見小二一臉焦急:“大爺,隔壁的姑娘被蛇咬了!不知是誰放進她房間的,小店、小店沒有傷藥……”


    步千洐眉頭一沉,心想莫非是顏樸淙的人?抑或是有江湖人士認出她是當日無鳩峰上的女子?他一把推開小二,衝進她的房間,赫然見到破月坐在床上,雙手抱著左小腿,臉色蒼白,一頭冷汗。


    步千洐衝到她麵前,動作隻微微一滯,抬手便要抓她的腿:“我看看。”


    破月淚水汪汪,咬著下唇,側身一避。


    步千洐毫不遲疑,身手如電擒住她的雙手,再將她左邊腳踝握住。


    ——


    手指觸到纖瑩如玉的腳踝,依然如記憶中那般,令人窒息的柔膩溫軟。步千洐渾身一震,強自忍耐,沉著臉在她麵前蹲下,卻見肌膚如雪光滑,哪裏有蛇咬的傷口?


    步千洐心頭一鬆,忽地反應過來,一把鬆開她的足。隻是指間那細膩柔軟的觸感,仿佛輕紗層層纏繞,從此揮之不去。


    他起身欲行,卻聽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地傳來:“阿步……不要走……”


    他身子一僵,緩緩回頭。


    隻見她瘦小的身子微微蜷著,雙手抱著膝頭,頭擱在膝蓋上,看起來就那麽一點點個人,顯得格外孤弱無依。


    她淚汪汪地望著他,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實在楚楚動人,像足了被人遺棄的小狗。興許是見他還是沒反應,她試探地伸出幾根小小的手指,抓住他一方衣角,輕輕搖了搖,又搖了搖。


    步千洐如何不知她的意圖?


    以前她在他麵前,從來粗放、隨意,有時還會強硬不聽話。今日刻意做出可憐的姿態撒著嬌,隻為叫他心軟。


    可他就算心知肚明,麵對著這一年來隻在夢裏能見的嬌弱人兒,他還是無法抑製地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正滿心酸澀恍惚,她卻又開口了。隻是那柔得隨時要化掉的甜軟嗓音,竟也染上幾分少女的癡癡情意:“你說過的,咱倆****在一起,時刻不分開。你怎麽能賴賬呢?咱們若是分開了,你是孤零零一個,我也是孤零零一個,沒人陪伴,也沒人憐惜,阿步,你忍心嗎?”


    ——


    夜色再暗,也暗不過步千洐的眸色。


    破月的目的雖是讓他心軟,卻也真情實意。此時見他一言不發將衣角抽離,破月的心頭一股寒氣上湧。


    “顏破月,我對你已無情意。”他盯著她緩緩道,“望你就此回頭,君和之行,我一人足矣。”


    破月從未戀愛,也從未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絕過,刹那隻覺腦子裏一片空白,反反複複隻有他那句話回蕩:


    我對你已無情意。


    顏破月,我對你已無半點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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