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客棧裏人聲喧嘩,來自四麵八方的武林俠客們,雖風塵仆仆卻熱情不減,大多在討論同一個話題——武林盟主靳斷鴻,召集天下英雄,二月初八於無鳩峰頂論劍。


    破月頭戴鬥笠,隔著層黑紗,聽隔壁桌的漢子們描述靳盟主如何英明神武——既是北部第一大富商,又有一副俠肝義膽、一身精湛武藝。


    聽說靳盟主這次召開英雄大會,為的就是商討武林人士助軍北伐的方略。大胥人人尚武,所以這武林大會才如此引人注目。破月遇到這種十年難遇的盛事,當然也會感興趣,隻可惜去不了。


    那日自糧倉離開後,刑堂一行人一路往南,返回刑堂總堂。破月雖十分思念步千洐,倒也不會每日傷風悲月,過了幾日,心情也就平複了。反而是跟著刑堂諸人,有時看他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威風凜凜,受百姓愛戴,倒也很沾光、很帶勁。


    未料剛入徽州境地,楊修苦便收到武林大會的消息。他當即帶了七名弟子掉頭向北,隻留老八一人,護送破月去總堂。不過徽州離總堂已經很近,楊修苦走前又向沿途刑堂分堂傳遞號令,嚴密小心顏樸淙的人馬。老八帶著破月繼續往南走了兩三日,迄今安然無恙。


    女子姓淩,讓破月喚她“淩姑姑”。前日破月也曾問她,有沒有人皮麵具。淩姑姑答得擲地有聲:“咱們行走江湖坦坦蕩蕩,要那些虛假的東西做甚?”


    破月頓時明白,這人的剛直大概跟容湛有一拚。隻不過容湛雖剛直,對人情世故卻也看得分明。這淩姑姑我行我素,卻有些不通世事。


    破月怕顏樸淙的人發覺,自己買了頂鬥笠戴著,淩姑姑不置可否。


    這日中午在客棧用了飯,兩人繼續趕路,終於在日落前抵達徽州分堂,淩姑姑打算歇息一晚,明早再趕路。


    徽州分堂其實是個小小的院子,天寒地凍,更顯得門庭稀落、寂靜無聲。破月隨淩姑姑走進去,半天都沒看到一個人。


    淩姑姑與破月剛在客舍安頓下來,忽聽屋外一陣喧嘩。淩姑姑走了出去,破月在門邊探頭張望,見院子裏站著五六個男子,個個黑色勁裝,笑嗬嗬地向淩姑姑行禮。


    “淩姑姑,您老人家來徽州,實在是蓬蓽生輝。姑姑,堂主他老人家可好?”為首的是個二十餘歲的胖子,身材高壯,臉圓眼圓,生得極為喜氣。


    淩姑姑在他們麵前依舊不苟言笑,淡淡答道:“很好。”


    那胖子正要再寒暄幾句,身旁另一男子忽地朝破月的方向看過來,驚訝出聲:“咦……”


    破月不欲接觸太多閑雜人等,連忙關上房門,便聽淩姑姑冷冷道:“師父派我護送一人到總堂,沒有我的允許,你們任何人不許打擾她。”


    眾人忙點頭稱是,不敢再多言。院子裏很快又安靜下來。


    破月聽得分明,心想這些人倒跟楊修苦的親傳弟子大為不同,性子十分活絡。不過刑堂要維持勢力和收入,肯定也要招收些外圍弟子。見他們似乎很敬畏淩姑姑,破月也就沒放在心上。


    這晚破月剛睡下,忽地感覺體內那消歇許久的寒熱氣流,複又侵襲全身。她連忙坐起,照步千洐所授法門細細調理。過了半個時辰,方覺心腹舒暢。


    一睜眼,卻見對麵的淩姑姑已經坐起,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


    “你修煉的何種內力?”淩姑姑問道。


    破月信得過刑堂弟子的為人,也不隱瞞,將自己自小的體質大略說了遍。淩姑姑聽她說完,神色卻有些動容,起身走到她床旁,手指搭上她的脈搏。


    破月卻不知,這淩姑姑是楊修苦弟子中專修醫術的。論武功,她或者距內外兼修的步千洐還有一大截,但論內力療傷,卻已是武林翹楚。


    片刻後,她眉目越發緊蹙,望著破月的神色,十分吃驚。


    “十六年純陰內力……難怪如此渾厚……卻偏偏又……”她話沒說完,已陷入沉思。


    破月大氣也不敢出,等她考慮了許久,才見她緩緩睜眼,眸中竟破天荒有了笑意:“我傳你一個法子,每日修習,雖不能助你運用自如,但免去這每日寒熱之痛,卻是舉手之勞。至於你能運用幾分,便要看你的造化了。”末了又特別直接地添了一句,“比步千洐的法子要好。”


    破月聽她說要傳自己法門,心下感激,卻也不會特別激動。望著她不再嚴肅,宛如一位慈祥的阿姨,忍不住道:“姑姑,你笑起來很好看。”


    淩姑姑神色一僵,幾乎是立刻收了笑,淡道:“這便教你吧。”


    傳授了半個時辰,破月便已記牢。依法修習了一刻,果然通體舒暢,比之從前更加輕盈。她大喜拜倒:“姑姑,你果然厲害,比步千洐的法子厲害多了!”


    淩姑姑自幼被師父養大,習慣了清苦枯燥的生活,還是第一次與年輕女孩相處。她與破月相處半個月來,見她雖容貌嬌美,卻生性沉穩本分。她並不刻意討好自己,卻一路端茶倒水,侍奉得極為妥帖,這令淩姑姑對她刮目相看,心想師父說她是妖女,可我見她本性純良,倒不是很妖。


    此時她聽破月連聲誇自己厲害,神態天真爛漫,比起那些隔代弟子的馬屁,不知真誠多少倍!


    她心懷暢快,微笑道:“你朝燭火打一掌。”


    破月猛地想起當日打斷那棵蟲蛀的小樹,不由得驚喜萬分:“我也有內力?”


    破月按她說的法門,氣沉丹田,經胸腹緩緩而上,進入手少陽三焦經,一掌豁然拍出。掌風過處,火焰猛收,瞬間熄滅。


    淩姑姑沉肅道:“換作普通人,一掌也能打滅。但你掌中已含了真氣。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


    破月大喜,連聲道謝,也不睡了,一掌掌打向火焰,練得不亦樂乎。淩姑姑背對她而臥,望見牆上火光忽明忽暗,不由得微微一笑,闔目淺眠。


    這夜,破月一直練到月上中天,竟真的略有所成。


    隔著兩三步遠,她的掌風能熄滅燭火;淩空拍向門框,能感覺到其咣當作響。


    這還是她第一次嚐到“武功”的甜頭,而且是速成的那種,這令她頗有種苦盡甘來、形勢一片大好的感覺。


    因為興奮,她了無睡意,推開房門走到庭院裏,打算對著那些樹再練習。


    剛走下廊道,忽聽左側不遠處,勁風一閃而過。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望過去,卻聽見對話聲斷續傳來:


    “……那婆娘今日到了咱分堂,真是天賜良機……綠林盟出二十兩黃金買她的命……”


    破月聽得目瞪口呆,“那婆娘”莫非說的是自己?


    又聽另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道:“今日子時,綠林盟便動手,咱們隻需袖手旁觀……誰叫她殺了綠林盟的崔焱?不過擄了幾名良家婦女,就結下梁子……”


    破月聽明白過來——這聲音是白天那為首的胖子!隻怕他們要對付的是淩姑姑!


    綠林盟,她聽說過,當今武林三大門派之一,與清心教、刑堂並駕齊驅。據說都是些雞鳴狗盜的綠林人士聚集,人數眾多,在武林中頗有聲威。隻是魚龍混雜,很難說好壞。上次替她換麵具的蘇隱隱教她使用法門時,還提到“我們綠林盟”,所以破月一直對這個門派印象不錯。未料今晚卻聽到他們要加害淩姑姑!


    她心下有些奇怪,他們對話為何不避人,被自己偷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這其實是陷阱?


    她卻不知,一夜練習,她已能運用小股真氣,自然也比尋常人耳聰目明許多。那兩人自在房間裏說話,卻被她聽得清清楚楚。


    但她曆經磨難,性子已謹慎許多,毫不遲疑退回房間,叫醒了淩姑姑。


    淩姑姑聽她說明原委,不由得大怒。但她雖生性迂執,卻也不是硬闖硬拚之人。略一沉思,便叫破月拿起行李,趁夜色從房頂躍出,撒足疾奔。


    兩人剛跑出分堂數步,便聽身後腳步聲紛遝而來:“點子跑了!速速攔住她們!”


    話音剛落,巷口閃出十餘道黑影,持刀握劍,蓄勢待發,在夜色裏顯得猙獰而凶狠。


    淩姑姑將破月往邊上一推,拔劍便迎了上去。


    淩姑姑劍若繁花,輕盈敏捷,頃刻便刺中兩人胸口。然而雙拳難敵四手,敵人中也有刀法極為精湛的,專門挑她防禦的空當下手,很快,淩姑姑便有些不支了。


    破月站在黑暗的角落裏,正心焦間,忽見一名男子揮刀朝自己攻過來!


    頃刻刀光已至麵門,破月嚇得呆立當場,哪裏還能想到抵抗,開口便是:“別殺我!”她的聲音清脆柔軟,那男子一怔,抬手便掀開她的鬥笠,神色便有些異樣了。


    他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往懷裏扯。破月撞進他懷裏,正心跳如鼓,忽見他門戶大開,簡直就是聰玉長拳第一招入門式的活靶子,不由得忐忑不定。


    “英雄……”她低喚一聲,單手抱住男子的腰,男子被她如此熱情的一摟,又意外又驚喜,心想今日難道好運撿到了個放浪貨?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一親芳澤,便見懷中人兒抬起小小拳頭,不偏不倚中規中矩朝自己腹部打過來!


    一聲悶響。


    破月全身冷汗,緊張地抬頭望著他。


    他身子晃了晃,低頭呆呆地望著破月。


    完了完了!破月心想,自己太異想天開了!她忙嬌聲道:“英、英雄,方才隻是開個玩笑……”


    未料那男子猛地鬆開她,刀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雙手捂住肚子弓下腰,怒喝道:“疼死老子了!老子宰了你!”這男子本是綠林盟中嘍囉,雖有些好色,卻全無憐香惜玉之意,被偷襲一拳劇痛難當,眸中便全是凶狠的殺意了。


    然而他的眸中,很快有一片銀光閃過。他臉上驚詫的表情,徹底放大。但他已不能有其他動作了,因為他的腦袋,已經從脖子上斜飛出去,像個西瓜被切了個平整的缺口,血汁四射。


    他麵前兩步遠,破月手持寒月刀,全身僵若木石。


    她被男子的血噴得滿頭滿臉,整張臉變得猩紅難辨。她望著地上斷成兩截的屍首,腦子裏木然一片——


    她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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