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他的最後一日。他選擇放走俘虜,讓這件事消弭於無形,已料定有這一日。大丈夫死則死矣,他心中並無太多沮喪。隻是臨死二皇子還來騷擾,令他心頭越發焦躁鬱怒。


    “殿下,能賞末將一杯酒嗎?”他顧左右而言他。


    二皇子觀他神色,已知此人的確冥頑不靈,揮一揮袖子,轉身便走。到了牢門口,卻又回頭道:“你與我十七叔如何相識?”


    步千洐不解:“誰?”


    二皇子以為他裝傻,冷哼道:“別以為十七叔護著你,就能如此張狂。該說的不該說的,自己掂量!”


    他雖年幼,這一番話卻也說得威風凜凜。步千洐望著他修長筆挺的身影,腦海中卻浮現另一個清俊溫和的青年。


    三年前認出他背的是湛洳劍,步千洐便猜測他出身顯赫世家。可沒料到……


    十七叔?


    他嘴角泛起苦笑——小容,是你嗎?


    時間一點點推移,直至日頭偏西,卻始終沒有人來牢中押解他行刑。步千洐望著狹長的地牢通道,知道必定是小容救下了自己。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覺得熱血沸騰、心潮難平。他心想,就算即刻死了,有小容這個好兄弟,也不虛此生了。


    對了,還有她,他親了她,豈止是不虛此生,簡直是賺了。


    地牢裏陰暗寂靜,地上東路軍指揮所裏,卻是燈火通明,所有人忙得四腳朝天。


    顏破月靜靜望著床上沉睡的容湛。


    兩位皇子已經當著她的麵,傳令暫緩步千洐的刑罰,這令她鬆了口氣。可容湛又昏迷了,令她的擔心又多了一重。


    不,或許應該叫他慕容湛,當朝皇帝唯一的胞弟,傳聞中最受帝寵的十七王爺——誠王慕容湛。


    破月望著他近乎煞白的容顏,清秀的一張臉慘淡無光,隻覺得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她的目光又滑向與他緊緊交握的手,再次用了用力,想要抽回。可他實在握得太緊,每一根修長白皙的手指都與她緊緊相扣。她無奈地想,這隻怕是他迄今為止做過的最逾矩的事了吧?待他醒轉,估計會鬱悶得不行。


    可他明明是王室中人,卻甘願在軍中受苦,而且還養成如此誠摯幹淨的性子?


    破月默然。


    “王爺這是連日奔波操勞過度,加之又受過內傷,才會猛然昏厥。”須發皆白的隨軍禦醫恭敬道,“無妨,調養幾日便好。”


    一旁的慕容瀾和慕容充二人這才鬆了口氣,讓禦醫退下配藥。慕容瀾目光先掃過顏破月清透如雪的容顏,又停在她被昏迷中的慕容湛握得死緊的小手上,柔聲笑道:“葉姑娘,我王叔如何受的傷?父皇近日一直特別憂心王叔,他日父皇問起,我也好答話。”


    破月想了想,答道:“回殿下,大概是墨官城一役受的傷。他未曾對我提起。”心中卻想,難怪他會昏迷,之前受了傷,卻未對我們提及。


    慕容充見破月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語氣也就輕佻幾分,笑道:“父皇常說王叔生性忠厚淳樸,卻在夢中,也將姑娘的手緊握。若是父皇見到,定會吃驚。”


    破月臉上一熱。


    “兩位殿下,步將軍現下如何了?”破月小聲問道。


    未料她話音剛落,床上沉睡的慕容湛長眉微蹙,竟緩緩睜眼。慕容瀾與慕容充見狀大喜,連忙圍上去。


    “十七叔!”


    “小王叔!”


    慕容湛本就生得極美,此時也已淨了臉,鳳眸先是迷蒙,後是沉凝,波光流轉,燦若美玉,隻看得三人都是心神一凜。


    可下一刻,他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我大哥……步千洐將軍如何了?”


    慕容瀾先答道:“十七叔放心,人還在地牢。”


    慕容充語氣則活躍些,嗔怪笑道:“小王叔說殺他如殺您,咱們誰敢動王叔?不怕被父皇剝了皮嗎?”


    慕容湛這才鬆了口氣,看著他二人。破月忙將手邊熱水遞過,他大概也是惦記著步千洐,根本沒回頭看破月,就著她的手喝了水。


    慕容瀾眉目不動,慕容充眸中含笑。


    熱水入喉,慕容湛神色緩和了許多,肅然對他二人道:“你們都是皇兄最出色的兒子,他放你們到前線曆練,十七叔不會幹涉,也不會過問。可步千洐忠君愛國,更是救過我多次。你們動誰,都不可以動他。”


    兩人都沒出聲。慕容瀾隻長慕容湛兩歲,兩人年歲相仿,實則情同兄弟。慕容湛生性持重,對皇兄的這些兒子又極好,故雖多年沒見,他的話,慕容瀾卻不能不聽。


    至於慕容充,小時候更是跟在慕容湛身後練武習字。當今皇室,慕容湛算得上是第一高手,故慕容充自小就對慕容湛仰慕有加。


    慕容湛人雖迂腐,卻也不是不通世故。他知道兩兄弟現下不吭聲,心裏自然還有計較,索性直言道:“我從墨官城動身之日,便已寫了信送給皇兄。我相信不日便會接到他的聖旨赦免步千洐。你們早放晚放,不過是幾日時間罷了。”


    慕容瀾二人這才心頭微驚。他們如何聽不出慕容湛的意思——兩兄弟明爭暗鬥,父皇雖然不管,可若被慕容湛捅到父皇麵前,知道牽扯進無辜忠良,兩人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慕容瀾先開口道:“王叔這樣處置甚好。其實我也一直覺得黑沙河之役,必有隱情。”


    慕容充被他說得有些憂心,可想起步千洐寧死也不向自己投誠,也不說出真相,倒也不是很擔心了。他笑道:“一切都聽十七叔的。十七叔,先別說了,身子要緊,喝了藥,睡一晚再說。”


    慕容湛卻搖頭:“我要去看步將軍。”他扶床欲起,這才發覺手中一直握著個柔軟的物事。


    他一抬眸,望見一雙清澈如潭的眸子,那裏麵寫滿了關切和喜悅,仿若兩道柔光撩過心窩。他一時竟忘了鬆手,怔然凝望。


    原來他握著的,一直是她的手。夢中一直牽掛著不能放不能放一定不能放,原來是她的手。


    慕容瀾兩兄弟見王叔盯著破月發愣,心下雪亮。破月雖容顏嬌弱可人,但兩人見過的美人多了去了,倒也不會覺得太驚豔。慕容瀾率先道:“便請葉姑娘好好照顧王叔吧。”


    慕容湛觸電般鬆開破月的手,臉頰熱氣蒸騰。但他在侄子麵前自覺要有叔叔的威嚴,故低下頭,不讓他們望見緋紅的臉色。


    三叔侄說話時,破月一直沉默著,此時卻開口道:“我陪……王爺先去看步將軍吧。”


    慕容瀾二人無法,隻得送二人去地牢。到門口時,兩人都托辭不進去。慕容湛也不勉強,想起一事,讓顏破月先進了地牢,自己卻轉身對他們道:“有一事需要托付你二人——除了我,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葉姑娘。她若是出什麽事……”


    他話還沒說完,慕容充已先笑了:“小王叔放心,侄兒立刻就給親衛下令,絕不叫任何宵小,靠近我小嬸嬸半步!”


    慕容湛原意是要提防一直未露麵的顏樸淙,沒料到他們誤會了自己與破月的關係。但亦不便解釋太多,隻得訕訕道:“她與我情同兄妹,你們勿要誤會,有損她清譽。”


    慕容充還是笑,慕容瀾持重些,微笑道:“十七叔,你一路牽著她闖進指揮所,夢裏還抓著她的手不放。她的清譽,自是要著落在你身上了。父皇知道了,必定很歡喜。”


    慕容湛雖臉色潮紅,意誌卻是堅定的,心想我與皇兄解釋便是。也就不再多言,轉身進了地牢。


    地牢中極為昏暗,除了牢門有人把守,裏邊的守衛早被兩位皇子授意遣退。慕容湛一走進去,便見破月安靜地站在角落裏,正在等自己。


    “他們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慕容湛柔聲道。


    破月就怕他尷尬,聞言鬆了口氣,笑道:“自然不會。”


    慕容湛微笑,心中卻忽地憶起數月前,他還在東線,卻收到皇兄的親筆信。


    “……顏樸淙有一獨女,年方十六,閨名破月,容顏姣好,嫻雅可人。顏戰功赫赫、官名甚好,但朕始終瞧不透他。瀾兒與充兒已立了妃,你娶了那顏破月,可好?”


    當時他雖有些悵然,卻回複:“一切皆聽皇兄安排。”他能軍中自由闖蕩,已是皇兄格外縱容,如今皇兄要他娶妻,他不能不娶。


    從那之後,他也曾想過那顏氏千金的模樣,卻隻能想象出一個模糊的、稚嫩少女的模樣。他也想過,如果娶了她,即便不是他喜歡的性子,也必定全心全意、好好地愛她寵她一世。


    誰料後來皇兄卻改了主意,將顏氏千金指婚給下級將軍。聽到這個消息時,他鬆了口氣,又似有些失落——他生性內斂,卻也是青春年少,心中其實已將那顏小姐當成自己的妻子,也曾一遍遍想過“容顏姣好、嫻雅可人”到底是什麽模樣,日子久了,竟也對未曾蒙麵的未婚妻,寄托了一些情愫。


    卻未料隻是路人。


    後來,就遇到了破月。


    再後來,因為見過她的真容,又見到了顏府暗衛,隱隱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原來那個顏氏千金,是這個模樣。纖弱得令人憐惜的容顏,跟嫻雅可人半點沾不上邊,性子粗放、隨和,沒有半點女子的扭捏;甚至在戰場上,亦不輸男兒——百人追擊數千人,這事慕容湛自問不會做,也許連步千洐都不會做。


    可她卻做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她不知道,葉夕校尉,一戰揚名天下。


    “隱瞞身份實屬無奈,破月莫怪。”他含笑作了個揖,“還當我是容湛便可。”


    他抬起頭,看到幽暗的月光裏,破月的笑容燦若桃花,貝齒晶瑩如玉。


    “我怎麽會怪你?”她含笑的聲音柔若酥糖,慕容湛隻聽得心神一蕩。


    “嗯,走吧,小容。”破月轉身往裏,“咱們去見他。”


    慕容湛走在她身後,望著她纖細若柳的腰肢,忽地生出個念頭——若是皇兄當日將她許給了自己,大概……也是會歡喜的吧。


    這念頭像是熱炭灼傷了他的腦子,他收斂心神,快步跟上去。


    地牢裏陰濕極了,破月走了兩步,便打了個噴嚏。慕容湛見她肩頭微顫,想解下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手摁上袍子,卻遲遲未動。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走到光亮處,卻見一個高大的人影靜靜站在牢房正中。裏麵已經點了一盞燭火,襯得他英氣逼人。約莫是幾天沒刮胡子,他滿臉亂糟糟的,衣服也髒兮兮的,眼睛卻亮得嚇人,深深的笑意就像要溢出來。


    “步大哥!”


    “大哥!”


    兩人同時失聲低呼,快步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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