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湛這才清咳兩聲,目光溫和地望著破月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看似……不太正經,實則心細如發。那日在益州……我們原本計劃五虎離開客棧才動手,他執意要救你。且……顧忌你的清譽,不帶幫手,隻身進去。須知他武藝雖在我之上,但若五虎聯手,他也難敵。那日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破月聽他說完,心潮竟有些起伏。想起那日步千洐扮作邋遢而猥瑣的淫賊,對五虎嬉笑怒罵,卻原來隻是為了自己的清譽。


    容湛先把破月帶到夥頭軍的伍長處,道明緣由,又送上十兩紋銀。伍長見破月麵容粗陋,又不好拂容湛這老好人的麵子,便將破月收下,命她和另外兩名燒火的粗婦住在一個營房。


    容湛將破月送到營房,便避嫌告辭了。破月放下行李,望著簡陋的營房,卻隻覺得十分踏實,挽起袖子,走到一名正在忙碌的粗婦麵前:“大姐,我來幫你。”


    容湛到軍中交回令牌文書,拜見了領軍大將趙初肅,便回自己帳中休整歇息。剛坐了半刻,便見小宗一路小跑而來。


    “容將軍,步將軍請你去帳中喝酒。”


    步千洐是五品平南將軍,營帳比容湛的自要寬敞許多。他亦別出心裁,在帳頂上開了個口子,雨天說是沐浴天水;晴天把酒觀星,隻教其他將軍忍俊不禁。


    容湛一走進營帳,便見他斜靠在榻上,手裏捧個大碗,望著頭頂的暮色,抬起頭一飲而盡。而後他雙目微眯,似乎極為享受。


    容湛也不多話,席地而坐,提起案上另一個白玉酒壺,給自己滿上一杯,微啜一小口,不由得眉目舒展。


    兩人不聲不響,就著小宗端來的幾道小菜,喝了有大半個時辰,足足喝光了一壇。步千洐這才抬頭看一眼已然滿臉通紅的容湛,知道他差不多了。


    “把她留在我這兒。”他慢悠悠地道。


    容湛雖然醉了七八分,神智卻還有幾絲清明,聞言呆呆望著他:“為何?”


    步千洐淡道:“大軍明日便開拔,你雖將她安排在夥頭軍,可兩軍交戰,刀劍無眼,若是就此香消玉殞,你待如何?”


    容湛沉默片刻,點頭:“大哥說得是。”


    步千洐又道:“且夥房那幾名老婦雖年老色衰,卻也與一些兵士有些齷齪。大將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她年紀尚輕……”


    容湛吃驚:“竟有此事?”


    步千洐瞥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說,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容湛沉思片刻,問:“可留在你這裏,如何使得?”


    “便說是我新得的軍奴就是。”步千洐淡道。


    容湛遲疑片刻,雖覺不妥,但他自覺信得過步千洐的人品,便下定了決心:“那就托付給大哥照料了。”頓了頓,又笑了,“你不問我為何救她?”


    步千洐頭也不抬:“你救的,自然是當救之人。”


    容湛點頭,目光柔和:“破月姑娘的身世極為可憐,我不能袖手旁觀。”


    月上樹梢。


    顏破月正在聽同帳的張大姐講軍中軼事。據說步千洐三個月前縱兵搶劫,還把一名鄉紳吊起來打了一頓,結果趙初肅大將軍大怒,將他直接貶為糧草官,如今便要留守大營。她正聽得津津有味,忽聽帳外有個清脆的聲音喊道:“葉姐姐、葉姐姐!”


    破月走出去一看,正是步千洐的親兵小宗。破月高興起來:“你平安回來了!”


    小宗一怔,笑容滿臉:“多謝姐姐掛心。容將軍請你去喝酒。”


    破月不疑有他,跟著小宗一直走到步千洐的營帳外。一路有人看到小宗,笑道:“奇了奇了,步千洐也會往自己帳中帶女子?”


    小宗嘿嘿笑著,卻也不解釋。破月臉皮自比這些古人厚,一笑作罷。小宗見她被誤認為軍奴卻神色平和,倒是有些意外。


    破月挑開營帳,一人走進去。卻隻見一人伏在案幾上,身量頎長、耳根雪白,瞧身形正是容湛。


    步千洐閉眼躺在他對麵的榻上,聽到聲響,也不睜眼,從邊上摸起個杯子,直接丟在容湛頭頂:“小容,人來了。”


    容湛迷迷糊糊抬頭,轉身望著破月,眼睛一亮:“破月……明、明日我便要出征了,你、你不用再去夥房了,我已……托付了大哥,請他照料你。你,定會平安無事,可好?”


    顏破月好不容易聽明白他的大舌頭,很是吃驚——將她托付給步千洐?


    她不由得看向步千洐。誰知他就在這時忽然睜眼,目光如電地看向顏破月,雙目清明,哪有一絲醉態?


    那不帶半點感情的目光,讓破月直覺得有些……戒備而緊張。


    容湛又道:“明日大軍寅時便要開拔,我怕是來不及同你道別了。我們就此別過……”他深深彎腰,向破月作了個揖。誰知動作太大,他的身子一偏,直接倒在地上,不動了。


    “容湛、容湛……”破月蹲下,輕輕推他。可他俊臉通紅,眉目安詳,略帶笑意,儼然是醉倒了。


    破月無法,正要站起來,手上卻是一緊——容湛抓住了她的手。


    他手勁極大,破月頓時動彈不得。隻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忽地皺起,薄唇開闔,竟念念有詞。


    “……內有色相外觀色——不壞內身骨人,而觀外色不淨,此位在初禪;內無色相外觀色——壞滅內骨人,觀外不淨,得入二禪……”


    破月不由得失笑——他竟在誦讀佛經。


    步千洐躺在榻上,望見她唇角帶笑,目光溫柔,心頭一動。


    “小宗,扶小容回去。”他對帳外道。


    破月聞言又用力掰了掰,才將容湛的手掰開。小宗默不作聲衝進來,人小力氣卻大,扶起容湛,飛快地又退了出去。


    破月目送他們離開,這才轉頭看向步千洐。


    步千洐已然坐起,高大的身子筆直挺拔。他一手還托著酒碗,又滿飲而盡。


    咚、咚、咚,他的手指輕輕在案幾上敲著,發出一聲聲脆響,抬起的黑眸清亮無比。


    顏破月被他敲得有些心思紛亂,可她知道此人麵惡心善,倒也不怕,微笑道:“多謝將軍。”


    步千洐手搭在膝蓋上,往後一靠,懶洋洋地道:“把麵具摘了。”


    破月微微一僵,抬頭問:“為什麽?”


    “不願意?”


    “沒必要。”


    步千洐看她一眼,眸色深沉難辨。他轉頭對帳外喊道:“小宗!”


    小宗笑嘻嘻走進來,行禮道:“容將軍已經歇下了。”


    步千洐點頭,指了指顏破月,輕描淡寫道:“把她關進地牢。”


    顏破月大驚失色,小宗有些遲疑:“可容將軍方才還在念叨讓葉姐姐保重……”


    步千洐卻沉下臉:“本將軍管教自己的軍奴,哪容他多嘴?”


    “為什麽?”破月怒視著他,這步千洐的言行實在出人意表。


    步千洐將酒碗一丟,站起來,走到破月麵前。他渾身酒氣,破月不由得倒退一小步。


    他理所當然上前一步,幾乎將她逼到帳角。破月進退兩難,臉色有些難看。


    見破月一臉倔強緊咬下唇,他反而笑了,以袖覆手,在破月肩井穴輕輕一拍,破月隻覺一股大力深透,瞬間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因為酒意,他的膚色白裏透紅,眸色卻暗沉銳利得有些嚇人。


    “別惹麻煩,否則本將軍立刻結果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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