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辜負你的重望的。”他打著傘沿著花園裏碎石子鋪就的小徑走了幾步,停下,說,“我告訴你,你得小心,別把我人性裏最殘酷的一麵顯露出來。”


    “你別把我身體的另一麵顯露出來。”


    “哪一麵?”他問。


    “這一麵。”我邊說邊將身體轉過來對準他。我倆都沒有笑。


    第十一節


    鳥和魚都在非自己的區域生存了下來,魚可以飛,鳥也可以潛入水中。


    妖精這麽打了個比喻,來回答我。她穿一身黑底白點的服裝,裙子不像裙子、連身褲不像連身褲,卻像一隻海狸鼠,在飯店喧鬧的聲音中竄來竄去。


    飯店的大西餐廳裏坐著淑女模樣的女人,她們舉止得體,語言文雅。另一些身穿燕尾服,口袋上露出一角白絹的男人一隻耳朵上掛了耳環。這些職業殺手等在這裏,與其說在等待任務,還不如說在等待鈔票流入他們饑餓的口袋。這是幾個有勢力的幫會的聯席會議,我一直堅持不參加,但現在我們已弄到非參加不可的地步。失望和憤怒都不是緊要的,理想的破滅感迫使我行動。


    “我們派出去的姑娘,被殺了不少。”有聲音叫道。


    “必須報複!”


    “冤冤相報還不夠嗎?”


    大廳裏許多人同時吼了起來。


    金魚吐著氣泡,咕咕響。


    弄堂口鮮花店,單枝的孔雀毛插在高筒瓷瓶裏出售。


    假若這個頭發聳立披著蛇皮的男人,不是一臉麻子的話,長得真夠清爽的。


    “我祖師爺教的特技,”他炫耀地補充了一句,“舊上海這碼頭之大哥黃金榮。”他手裏的蘋果皮如一條波浪線垂落在地上,疊出一個沒有肉的蘋果。


    貓對這個勾她到家裏來的男人說,你不是要給我看你發家的寶貝嗎?


    麻子放下蘋果、削蘋果的刀,打開走廊裏的一扇門:地下室爬滿了癩蛤蟆。“別看它們不受看,到時個個都是特級炸藥。”他回到臥室得意地說,“跟我這家夥一樣頂用。”他把手放到貓的腰上。


    貓問,你臉上有多少顆麻子?


    “大約1880顆吧,”他眯著眼睛說,“每一顆都是一個女人!”


    貓說,你這人怎麽一點不幽默,為了獎勵你的不幽默,我給你留下一個真正的紀念。貓拿起削蘋果的刀,“給你一個帥位吧,統率全軍。”她手中的刀在麻子的左臉頰劃了一個大x。


    女人與女人已這樣相互介紹經驗,好像隻是一種雕蟲小技。想想也是,那老一套;用一個對付猛虎的陷阱,對付一個要幾個小時才能硬起來的耗子般的肉棍,真沒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這不行,這不符合我們俱樂部的宗旨。”我舉起雙手,讓整個大廳安靜下來,“我們主張甘地式的不合作主義,費邊式的漸進主義,新馬式的改良主義。我們要求女人們團結起來,拒絕男人的性霸權,挫傷他們的性暴虐傾向,從而改造社會。我們不能偏離這既定的宗旨,這是我們運動的立足點。”


    有人鼓掌,也有人吹口哨,怪怪地尖叫,跺地,敲桌子。


    債主接過我的話,說:“隻有內奸、叛徒,才故意煽動左傾機會主義,喜歡極端行動。這些人,奉勸她們還是脫離本俱樂部為好!”


    “而且本俱樂部再次重申,拒絕與任何暴力團體合作!”我必須堅持這個原則。


    大廳裏開鍋一樣地爭吵起來。我借故離開,剛走到有著噴水池的前堂,發現妖精跟了上來。於是我倆到了飯店頂層的房間裏。


    “你依然是一個詩人。”我對妖精說。


    “二姐,別話中帶刺!”


    “前天你和誰在遊艇上?別以為我不知。我委派你去調查古恒的背景,你身負任務,卻假戲真做。”


    妖精戴了一條黑絲絨做的項鏈,襯得她的脖頸修長、白皙,美得驚人。


    古恒以前多次建議我買這種項鏈,我沒有在意。看來這次妖精是認真走邪了。“我本來想再聽一次魚和鳥的高論,看來純屬多此一舉了。”接著我說:“我想,我應該又叫你阿通了吧!”妖精有個人人皆知的毛病:一和男人在一起,她就便秘,上衛生間一坐就是大半天,隻能吃瀉藥才能解決問題。離開男人,大便暢通無阻,什麽事也沒有,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外號。


    喝著一杯千山萬水的妖精笑了起來,說:“一個看不見的男人就如同一個死去的男人,因為不存在,所以便無所謂。”她的話很坦然,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由於古恒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裏了,她自然就忘了他從前如何玩弄她,連同她一把淚一把鼻涕絕望的哭泣。


    我沉默了。妖精看出我的憤怒,突然爆發式地吼叫起來,停都停不住,說我的心隻在別人身上,我視老家夥債主為第一位,小油皮貓第二位,可她呢,不過是替補的工具。而她費盡心思追求我,我不過敷衍了事;比如,僅僅吻吻她而已。


    她放下杯子,看了看我,或許是由於我的一言不發,她才說了下麵這段絕話:


    幹脆說吧,古恒對我說了,你到處找他,讓他覺得再不回到你的身邊已不像話了。現在你假心不在乎他,其實是怕再次失去他。同時,你又害怕由此危及你在康乃馨的領導地位。哎,他怎麽會喜歡你呢?你瞧瞧你的臉、身段,已經被酒和煙殘損,如果不化妝,唉,一種毀壞的美,怎能使人持久地保持熱情?


    似乎為了顯示她的細腰和高聳的乳房,她便如模特兒一般在房間裏走起時興的太空步來。


    我淡淡地說自己不太相信古恒會那樣做。我的手在沙發的靠背上畫著,我表示知道自己是什麽樣,而且比她略為懂得一點男人的品性。我勸她既然加入康乃馨了,就得守康乃馨的規矩。


    “算了吧!說白了,你不讓我愛你,難道還不讓我愛別人?真的,誰會要你這樣的性叛逆:你不想嫁人,是因為沒男人可嫁,還想壓製我?你真是古恒分析的那樣,是陰痿,徒有其名的蕩女,該去看醫生……”


    古恒昨晚打電話來,一邊訴說他如何寂寞,一邊張揚他的戰績,自然而然地談到妖精,我知道古恒的用意。


    我對妖精說,“你一點不膩嗎?你與多年前一樣,本性不改,隻要你懷疑誰是我的男友,你都要動心。”俱樂部禁止和男人發生有情感的性行為,除非目的是戲弄、報複。而且,聽剛才妖精說出的古恒挑撥的話,雖然是他生性如此,現在卻使這個團體已麵臨重大的危機。看來,我得親自弄清古恒的麵目才行。


    你不妨經過幾戶人家共用的低矮的廚房,爬上漆黑窄陡的樓梯,手摸索著木質結構的牆,到一扇照著紫色光波的房門。


    古恒會拉開門。房間亮著台燈,像籠子一樣大,一扇窗敞開,床套著潔淨的床罩,舒適而溫暖,有一股我最喜歡的幹草香味。熄了燈,兩個紅紅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一個典型的上海弄堂裏年老的女人,穿著花睡衣睡褲,突然從過道裏端走出,不敲門就推開門,出現在門口。但你當作沒看見似的。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遠去了,但她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還留在門口,長滿割人的麥芒。


    那和古恒共度長夜的人並不是你。


    九死一生,摸倒長城,紹興處男,各種名酒這些男人都喜歡,常在這間小屋,一邊喝酒一邊感歎!隻要是女人,都可以浪到天一樣高呀,隻要你需要她浪,並且隻為你浪。古恒喝酒如水,不停換dvd錄像盤。


    所有人可以是朋友,當古恒這麽認為的時候,他是在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他們喝醉的時候你可以驗證哪個男人強些。


    我說到這兒時,妖精垂下了頭。那張散發著幹草一般香甜氣息的床,在變形,像一條寬大的魚,越出牆,淋著鐵青色的月光,這魚和自己的影子,在街道的樓房間慢慢遊動。


    我什麽也未看見,就像我乘坐在奔馳的列車上。那時我對上海的了解,隻是憑借著從書本上得來的片鱗隻痕的知識;汙穢的河流,彎曲狹窄的馬路,霓虹燈的蛛網,謎語一般的裏弄,脫得精光掀起一角門簾的妓女,鋪天蓋地的服裝店、舊書攤、麵包房、影劇院、人力車、出租車、電車駛過眾多的橋。黃浦江岸上,屹立著一百多年來各時代一層比一層高的建築,不倦的黑暗之中,卻永遠是夜來香如一襲柔風來回低吟。鍾樓的大鍾在這塊舊殖民地的大世界敲個不停,提醒飯館裏的幾杯殘酒。


    事發前的黃昏飛滿落葉。


    母親不放開他一分鍾一步路遠,這樣反而刺激出他的決心。他選擇了那個夜晚,他說你誰都嫉妒,你甚至連你自己也嫉妒,你怕照鏡子,你怕看見什麽呢?


    血像花朵一樣濺到我的腦子中。


    他閉上眼睛,母親似乎也熟睡了。


    再也沒有敲門聲、開門聲、關門聲。淚正從他的臉上一滴一滴淌了下來。終於,他們兩人能安靜地躺倒在一起。一根係住他脖子的絲綢領帶,被再三輾轉,終於送到他們唯一的女兒的手裏。


    我仿佛如當年一樣坐在火車的窗邊,憑眺廣闊無際的田野、村莊、小鎮,套著韁繩奔跑在鐵軌一旁道上的馬車,傾聽離我越來越遠的那個城市最後一聲來自親人的喊叫。那個城市也瀕臨長江,天空裏飛著江鷗,水麵上浮遊著大小不一的船、稻草、碎木塊以及破布鞋,穿過好幾個省、市,繞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最後,帶著半個中國的汙染物流到上海。在這個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父母的必然結局、我自己尚未到來的結局,都無法逃脫一個可笑的形容詞。


    新娘子 起床吧


    婆家送來一朵花


    什麽花


    梔子花


    飄飛著市囂和塵埃的空氣裏,突然靜了下來,出現一群男孩重複念唱這段兒歌的聲音,稚氣,無邪,而且嘹亮。


    雨淅瀝地下起來。


    關於人與人的種種關係,我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見過了,但又有什麽用呢?我隻能關上窗戶。我隻能如此。回到我同回憶的依偎裏,從它露出獠牙的大口中,窺視黑暗的內部,然後毫不猶豫地往深處走去。


    第十二節


    看來局勢比我的預料更為嚴重。


    各小報紛紛報道本市所有醫院的泌尿科急診爆滿,經調查事出有因:接連發生一樁樁男人被傷害事件,受害者雖無生命危險,但少了一樣對男人來說不可沒有的東西。報紙分析,像嗜萬葉、嗜養蜒蚰、收集廣告、舊易拉罐、軟木酒瓶塞一樣,有一夥人近來開始收集男子的性器官。奇怪的是被害人並不上告,也不報警。其中有些人因為還留有睾丸,但失去滿足性欲的工具,忍受不了性欲的折磨,自殺身亡。現懷疑是黑社會康乃馨俱樂部——其成員都是些性變態的女人所為。暫無確實證據。報紙提醒本市男性公民重視自身安全,雲雲。


    我隨手扔掉一大遝報紙。抬起頭來,默默看著回憶在江邊悠閑地溜達。


    “古恒沒傷著,”有聲音在我一旁匯報說,“隻是……”


    “什麽?”


    “和他一起去的一個妞命搭上了,另一個妞受了點輕傷!”


    “是妖精嗎?”


    “不,不是。”那聲音結束了,那場決鬥也隨即在那聲音的敘述中結束。


    我鬆了一口氣。為古恒,或是為妖精仍活著?當年妖精剛考上比較文學係的研究生,與古恒見過幾麵後,便相約去遊泳。“他像我夢中的一條魚,從水裏冒起,水花在他的四周濺開,他那種微笑……從那刻起,我就想,一定要征服他。”她和古恒極相像,落入占有欲之魔手時,都停不住步。


    我的目光越過回憶在遠處的身影,投向外擺渡橋:人群像螞蟻,公共汽車、卡車、老爺車、出租車、三輪車、手推車、自行車如烏龜一樣蠕動,喇叭聲亂麻似的纏在半空。而從下水道裏跑出來的老鼠,往車輪和人腳間的縫隙遊戲般奔逃,發出比人聲還高昂的尖叫。


    光頭不要緊,隻要身上另有毛發。我突然想起自己剪掉長發時說的話,幾位禿頭男士不約而同重複的話。這是個笑話嗎?我認為不是!如果不是,那為什麽又引來一陣喘不過氣來的笑聲?


    自動調色懸燈,罩著一個個燈光的小籠,裏麵臨時拚合的一對男女,或一對男人、一對女人正暢快地伸手抬腳,在散發美味的旋律裏,跟著舞池中心的領舞,落入彼此身體的低八度和高八度的地方。


    在鬼火流蕩、冤魂出沒的陰森氣氛中,仿佛聽見咯咯響著偷看你的不是墳裏的白骨,而是自己的血液和骨頭。債主經常津津樂道她當知青時去墳堆談戀愛的事,而火葬場呢,她說,飄蕩著死人灰燼的空氣有種興奮劑。


    半夜的南京路上。兩個少年身上纏滿紅紙,手拿八千裏喇叭,正在訴說滿城黃衣使者牌的熒屏電話與膝上電視對他們身心健康正常讀書學習的危害,“堅決消滅,隻要這個城市還有一個黃衣使者,我們就不會撒手不管,請紅衣牌主顧堅持下去。”


    十來個少年把沒收來的奪來的一堆熒屏電話膝上電視砸在地上。露出內髒的機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在路邊的電話亭裏,和債主談最近這幾天來的情況。


    債主的房間到處是書,但她從來不讀。她的床安置在書之中,書猶如堅厚的牆,把她圍在裏麵。在我第一次到她的家時,我就毫不忌諱地談到自己的看法,這房間實在像一個棺材。沒想到,她回答我,這正是我要的。想到此刻她正躺在那個類似棺材的床上握著電話筒的形象,我便忍不住重提舊話,我問她妖精犯俱樂部規怎樣處置妥當?


    “二妹,”債主說,“你有權對妖精采取紀律處分,但不必對任何主義太認真了。”


    電話那頭傳來她咯咯咯的笑聲,誰在債主那兒?我敏銳地感覺到這裏又有名堂。可能是貓,我已經好些天找不到她;也可能是古恒,如果他知道哪裏是我的最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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