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入睡,這個夜晚天上冒出束束禮花,慶祝新落成的高級軍人俱樂部。決定不沾酒,好幾次我的手揭開蓋子,又蓋上。大街上沒有從前那種例行的遊行,真有些不習慣。電腦裏有個筆友告訴我,她終於找到十多年前安的節育環,上了三次醫院,做了兩次手術,才從肉裏活生生挖了出來。年齡早已不用節育,那環卻不肯離開。


    生活一向如此。我沒有見過這個筆友。可能反正不認識,倒可訴訴生活的怨苦。有些人可能一生也見不著,有些人總在眼前,而見不著的人,你更關心,更喜歡。但是那個鞋店小姐呢?我可能在見到她之前,就喜歡她了?


    我找出相冊,這一薄本幸存下來,其他的,不是毀於自己,就是毀於他人。有十年時間,人們全在做這事,領袖夫人帶頭,把她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明星照大動幹戈抄家找出來,與知情人一道銷毀。照片竟能如此害人。可是現在,一個普通的垃圾站裏,也能從舊報紙上,看到領袖夫人昔日的風采。談不上傾城傾國,但機靈可愛,和別的延安女人不一個味。鞋店裏那個小梅,生得有點像年輕時的領袖夫人。


    我的照片,和我這樣經曆的人一個模式,留不留意義一樣。好在我年輕時候與現在沒有太大的差別,皺紋多些,衣服顏色也多些。不少小報,都說那位領袖夫人在獄中寫自傳。多少人在寫她的傳記,她犯不著寫。不過我還是在等,或許她的自傳能讓我嗅出絲絲縷縷的跡象。可是有一天,小報說她自己吊死在囚室。一個正在寫自傳的人不會自殺,我白等一場。


    延安,如同電子信箱,也是個沾上就脫不了身的東西。


    宿舍樓三層,她的房間在二層。那天她遊泳回來,一身濕淋淋,剛邁入一層暗黑的過道口,就被人狠狠地拖到外邊,是班長。她竭力想掙脫,但掙脫不掉,她倆身體拉扯在一塊,一路跌跌撞撞,最後摔倒在抓癢樹的坡下。她站起來,發黃的路燈下,她們的身影糾纏在地上。


    “我都看見了,”班長氣恨交加,劈頭給她一掌,“你這個妖精,你存心勾引指導員,你還偷偷塗了我的口紅。塗了好看啊,去搶男人啊。”


    她被打蒙、罵傻了,蜷縮身子,雙手護著自己的頭。等回過神來,她意識到班長一定在跟蹤她。於是抬起頭,脫口而出:“要吃醋,先問問自己有沒有份兒!”


    “他約了我。”班長憤怒得臉紅紅的,“結果你趕在我前麵,你不要臉。”


    “他也約了你?”先前有過的擔心被證實了,這次讓班長做了看客。那你也看到了我的身體,她心裏有股滿足感。但她還是叫嚷著:“別自作多情,酸不酸?”


    假若不是有人經過,兩人還會邊罵邊廝打,像受傷的獸決鬥到底。她突然啞了,看著對方。那人卻臉扭向一邊,加快步伐,生怕惹事。


    兩人從地上爬起來,頭發散亂,尤其是她,未全幹的衣服沾滿泥土。不遠處練舞室亮著燈光。她們鬼差神使地走到練舞室,空無一人,忘了關燈和關門。雪亮的日光燈,把渾身上下的羞辱照得一清二楚。她好像看見指導員,也許又約了另一個女同學,就像那晚,班長的身體在他懷裏。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紫。她閉上眼睛:班長和他在墊子上,班長的身體在黑夜裏太好看,好看的東西對她充滿了力量,她的呼吸急促,往牆邊退,她拉住電燈繩,渾身是恐慌和怒火。班長的眼裏卻是鎮靜,鎮靜得不正常,她的手緊握自己的手,眼睛發亮。拉滅燈的練舞室,好久沒有聲音。


    幾天後,她路過操場沙地,練舞的娘子軍陸續散了,牆上腳印無數,指導員從練舞室出來。他汗濕的身體真的有魅力,他的聲音卻顯得遙遠。“是不是忘了昨天我的話?昨天我在水庫等你好久。”他拉著她的手說。


    她卻朗聲笑起來:“你另約了什麽人來看戲?你這個性錯亂,展覽狂!”


    雨點落下,豌豆大,沒一會兒就密集起來。這給她一個理由,她抽出手,往宿舍樓跑,回過頭來,朝指導員喊:“好吧,明天傍晚,水庫不見不散。”


    她回寢室,坐在床上,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指導員是一個黃鼠狼,但她就是為那個黃鼠狼而哭。


    “怎麽啦?”班長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房間裏就她倆,她哭得更厲害,班長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說:“別哭。”


    “班長。”她嗚咽,她喜歡在她懷裏,喜歡她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淚。


    “別叫我班長了,哪一輩子的事。叫我小梅,我家裏人都這麽叫。”


    但她不習慣叫“小梅”。她比班長年齡大幾個月,但班長各方麵都比她成熟得多,連腳也比她大半碼。她說,她下不了決心,給指導員一點顏色看,按她倆早設想好的計謀。


    “現在看來非做不可了,他剛才也約我了,他是個流氓,拿我們當玩物呢!”班長說。


    第二天夜裏,指導員被對方組織抓走。認為他是此方武衛隊員,知道“幕後黑手”原校黨委書記藏在哪裏。娘子軍舞蹈班的人來告訴她們,說是他去遊泳,很遲才歸,換了身幹淨衣服,當時正在刷牙。她們相視看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接下來的事,她們未料到:指導員就是不肯說出原校黨委書記藏身何處,遭到毒打,熬不過毒刑就開始胡說。一說就人馬出動偷襲,卻次次撲空。看到上刑也沒用,對方組織向他攤了底:他的兩個女學生,忠於偉大領袖,看不過他的奸惡前來告發的。這使他精神全崩潰了。對方還不放過他,裏麵五大三粗的工人階級看他細皮嫩肉,相貌姣好,把他關在暗室裏,輪番雞奸他。


    “做過了頭,但莫後悔。”班長說著,靠近她,眼睛蒙有霧氣似的濕。“我們並不是喜歡他,我們隻是通過他,知道了我們自己的心。”


    窗外的梧桐樹葉綠得油亮。她的短發長了,可用橡皮筋紮辮子,她們形影不離,最愛去有抓癢樹的山坡,話越來越多:談每夜做的夢,談各自家裏人,那支口紅是班長母親的,“文革”初她母親把家裏有可能惹禍的東西全處理掉,但班長趁母親不注意,留下了口紅。


    她們把對方的名字刻在抓癢樹幹上,繞著學校跑,半夜翻窗爬進練舞室。誰也不提指導員,好像她們的生活裏壓根兒就沒這個人,他從她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她們就是不要指導員的娘子軍。那個冷清的上午,太陽卻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升得高。因為天熱,寢室窗大敞,她倆在玩撲克算命。現在口紅已用到了底端,最後一點,她替班長抹上。


    班長對鏡瞧著說:“紅得鮮豔,不像櫻桃,而像辣椒。”


    這話,怎麽耳熟?她想起來,指導員曾說過,一個不祥的感覺閃過她心頭。這時她聽見樓下有男人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她本是坐在床上,急忙站起,站在窗外梧桐樹下的男人:臉色憔悴,身上穿了件鬆鬆垮垮的舊軍衣,還戴了頂不知哪兒弄來的軍帽,樣子很狼狽。她不認識這個男人,但班長探頭一看,驚叫了一聲:“是他!他怎麽會出來的?”


    指導員在梧桐樹下向她們招手,讓她倆下去。


    她們一直沒有想過這個男人出來以後怎麽辦。或許她們一直認為他會死在暗牢裏。不是心腸壞,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冤死鬼多的是。對方組織的頭兒答應過她們,絕對不把她們檢舉一事說出去。還是班長首先恢複鎮靜。她說:“這個流氓王八蛋又來纏,我去,看他怎麽招來著?”


    沒等她說話,班長就出了門,下樓跑得那麽快,她怕班長吃虧,急忙追上去。


    走出樓門,她看到班長站在指導員麵前。奇怪,梧桐樹下兩人緊抱在一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聽到兩人都叫她的名字。兩人的姿勢很奇怪,指導員微笑著向她招手,班長被他緊摟著,背對著她,在使勁地蹬著腳。在她靠近他們一刹那,她被班長用掙脫出來的手狠命推開。她毫無準備,踉蹌幾步摔倒在地上,就在這一刹那,一聲轟隆響起。


    她睜開眼睛,發現她的臉淌著血,朝四周一看:硝煙升起的地上,全是身體的碎片和鮮血。“來呀,來看最後一場。”指導員最後的吼叫,她仿佛是聽見的。


    她當時不知臉上的血中有自己傷口的血,隻知道嚇昏過去了。聽見爆炸趕來的人把她送進醫院。後來她聽說了,這個男人逃出囚室,偷了一枚烈性手榴彈,連梧桐樹也炸掉一半。場麵太血腥,沒人敢靠近。


    她受的隻是皮外傷。


    第二天,她忍著傷痛,讓人送她到寢室樓前,她將小梅和指導員的身體碎片一一區分出來,裝到兩個袋裏。她堅持要這麽做,隻有她熟悉兩人身體的各部分,也隻有她不害怕收拾這些碎片,因為她本來應當歸在這一堆裏。收拾完,她又暈倒,被送進醫院。小梅的碎片被造反組織抬走,埋進紅衛兵烈士墓,指導員的屍體無人處理,最後反而是對方組織送去火葬場。


    我這一夜思緒混亂。我帶著膽怯想,指導員,你真是有一股憤狠勁,但你的憤狠勁隻有一次,還不如梧桐樹,又長得茂茂盛盛,哪怕在那個絕望的時代。班長,假若你活下來,你會怎麽看過去?


    我檢查冰箱,一箱各式不同的葡萄酒已近尾聲,當然,我的經濟情況極差,比起許多下崗工人,日子還算過得去,有兩家私人公司來找我,做些偷稅漏稅的假賬,給些小錢。我手裏的這瓶酒,對我來說,太甜。含酒精15%,合資產的西班牙產的葡萄酒,也並不比法國的差。我在本子上記下商標名字等細節,如此並不是誇耀我是個品酒行家,而是借酒打發時間,夜太長。


    沒人知道我下落,有人說我下鄉當知青時,在農村嫁了當地農民;以後,有人說我在海南炒房地產,成大腕了,也有人看見我在悉尼的中國城餐館洗盤子。流言似水。我改換姓名,在一個小地方度著歲月,偶爾會想起收拾班長的頭顱時,那嘴唇上的口紅,依然如我抹上時那麽美。在那個學校,至今還有人說我,真是奇事,想必人們在我們三人頭上安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我是唯一活著的人,我的故事應當最精彩。


    到這個小地方來養老,就想忘記這一切。如果不是那天遇到那個鞋店小姐,那麽,我恐怕不會再記起我生命裏曾經有另一個小梅。一生的日子睡一覺似的就過完了,而此刻,我才覺得有點痛,徹骨之痛。看到這個小梅,我才明白我躲不開自己。


    酒瓶見底,今夜,怎麽也難醉。淚順著臉淌下來,有一張最大的黑白照片,在幾乎空白的相冊裏,六十年代末一個一刹那的縮影,那兩個女學生穿著綠軍衣並排坐著,有點憂鬱,甚至帶著恐懼,她們的臉這時突然清晰起來,你是個幸存者,因為班長。這個夜晚我才意識,我應該珍惜餘生,不必記恨世界。心情寧靜,比金子貴重。


    第二天,我記得昨夜的夢:我和班長手牽手地來到一張潔白的墊子上,一起翻了斤鬥,騰在半空非常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個星期,我的鞋子在雨水裏一走,掉了鞋底。鞋是一個人的根基,豈有不追究之理?我到了那家店,接待我的那個女孩掃了一眼鞋子,說,不屬於質量問題。她上下打量我:這是你自己走路扭歪的,不能換。我惱恨地說,我要找售給我鞋的店員,叫小梅,小梅說包換的。她說,她就是。


    你不是。


    為什麽?


    因為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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