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四月。


    灞橋邊上。


    關中平原經過將近兩千年的開發,早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糧倉。


    此刻,正值夏初,放眼望去,平坦如毯的麥地綠油油地在風中湧動,如同綠色的海洋,看得人心曠神怡。


    隻可惜,八水繞長安的情形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關中平原的生態,說句實在話,已經不能和唐時相比,也看不到一棵樹木。若沒有這些廣袤而蔓延百裏的麥地,隻怕就是一片光禿禿的荒地。


    就算送行的人想學古人折柳相送,也是無法可想。


    長亭邊上,陝西省西安城的大小官員早已經擺了依仗出來送客,幾十個大小官員都聚在一起,圍著一個正七品的官員敬酒,說說笑笑,氣氛甚是熱鬧。


    除了這些官員,更有幾十個陝西的望族豪門鄉紳恭敬地站在路邊。


    當然,因為人實在太多,他們也擠不進去。


    天氣已經逐漸熱起來,眾人額上都沁出汗水來。但麵上卻沒有任何不耐煩之色,反都是非常興奮。


    這個正七品官員正是蘇木,他這次在陝西主持正德三年的鄉試,和陝西的一幹官員和士紳相處融洽,這次離開西安,在巡撫的帶領下,眾人都來相送。


    蘇木在主持完陝西鄉試之後,又以這種那種借口在西安呆了五個月,死活也不肯回京城。至於史大人,這次來陝西賺了個盆滿缽滿,感覺非常的滿意,早就高高興興地回京城繳旨去了。


    史大人年事已高,仕途無望,這次過來想的就是穩妥地掙上一筆退休銀子。本來,他乃是老派文人,好麵子,又擔心蘇木這個年輕人想要養望裝出一副清廉的模樣。


    卻不想,鄉試中,蘇木卻異常的溫和。對於他史大人和各級官員之間的貓膩也是視而不見,做人非常夠意思。


    因此,這一趟,史大人的收益比起預期要多上一倍。


    史大人乃是官場老人,又是國子監這種清貴之地的祭酒,掌握著一定的輿論。回京之後,老夫子遇到官場上的同仁,就誇獎蘇木為官清正,尊敬士林官場前輩,是個有道德的君子。


    反正一句話,這個年輕人是好人,將來可不得了。


    如此一來,即便蘇木和史大人在陝西大發其財,可他在文官係統裏的名聲卻越發響亮起來。


    到現在,文官們已經那蘇木當成真正的自己人看待了。


    這些事,都是蘇木京城中的同事和好友寫信過來告訴他的。


    相比起蘇木在陝西裏子麵子兩頭光不同,殿試榜眼康海在江西幹得很不順利。據說,這個大才子在江西做主考的時候一毫不取,對於考卷也是異常苛刻,得罪了不少人。


    他不要錢,江西鄉試的副主考也不敢伸手。


    平白辛苦了一場,卻是一點好處也無,副主考心中大為憤怒。這個副主考同史大人一樣,也是文官中的老資格,如今正任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官員,這種人是好得罪的?


    回京之後,副主考在親友麵前將康海說得一錢不值。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京城中的官員們都知道康海這人是迂夫子,打不得交道的,再沒有人來同這個翰林院編修親近。


    同樣是兩榜進士,他和蘇木一個是榜眼一個是狀元,但做人的差距怎麽這麽大呢?


    這官場上,一旦被主流烙上了異類的烙印,政治生涯基本算是結束了。


    康海的情形,蘇木也隻能歎息了,卻是幫不上任何忙。這人的性子生就了,要改,一時半刻也改不了。


    他一直在等,等著寧夏那邊即將發生的巨變。


    沒錯,劉瑾遞上去的,請求改革軍製的折子已經得到了正德批示:準予執行,立即去辦!


    正如真實曆史上所記載的那樣,劉瑾在經過炭敬風波之後,發現自己的名聲已經被手下和地方官糟蹋得不能再壞的時候,愕然發現這麽下去不成,搞不好自己就會在曆史上留下一個大大的汙名。


    劉公公這人如今權勢滔天,又不缺錢,人性這種東西總是得不到滿足的。沒權沒錢的時候,總想著將來如果有權有錢了,這輩子就算是值了。可等真到那一天,又有更高的追求。


    如今,劉瑾想的就是青史留名,他是真的想為國家做點實事。


    明朝的軍事製度到現在確實已經有很大問題,尤其是軍戶製度和軍屯實行百年以來,軍人已經退化成純粹的農民,很多軍戶種了一輩子地,連刀槍都沒有摸過一次。


    這樣的軍隊,即便數量再龐大,也是沒有半點戰鬥力的,不改革不行。


    問題是,這是一個係統工程,急不得。畢竟,軍戶製度涉及到太多利益集團,如果貿然行事,怕是要激起巨大的波瀾。


    就蘇木所知道,即便是後來的張居正,窮其一生也不過是起了個頭。


    如果後人依照他的路子,一點一點推進,或許再用個幾十年,就能完成整個大改革。


    隻可惜,張居正一死,新法盡廢,改革也被喊停了。


    蘇木覺得,軍製不是不能改,但不能急。


    可此刻的劉瑾權力實在太大,使得他整個人都膨脹了。覺得天老大,地老二,皇帝老三,他劉瑾就是老四,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不就是改革軍製,劉公公一個命令下去就辦到了。


    至於相幹利益集團的反撲,哼,誰敢冒頭,直接拿下,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動次打次,怕他個鳥。


    正德皇帝做了這幾年皇帝,剛開始時被張太後管束,後來又被內閣三老成天嘮叨到死。此刻終於耳根清淨了,索性偷了個懶,將所有的朝政都交給劉瑾來處置,躲在西苑裏瘋玩。


    這次,劉瑾既然上折子,皇帝想也沒想,直接就準了,還說有事你自己看著辦吧,別來煩朕。


    其實,明朝的製度很是有趣。皇帝隻不過是憲法的代表,作為最終裁決者而存在,並不直接參與行政執行,整個帝國就算沒有皇帝,靠著內閣和司禮監也能順利地運轉下去,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體製的優勢吧。


    問題是,以前司禮監和內閣是相互製衡的。如今,內閣的四人當中,李東陽徹底當了甩手掌櫃,焦芳和張彩又是劉瑾的人。隻楊廷和一人在苦苦支撐。


    據蘇木以前從曆史書書上所看到的,據說,劉瑾這個命令一下,老楊頭立即發現這事的問題,一個不好,怕是要激得天下大亂。


    他立即張嘴,欲要反對。


    這個時候,李東陽卻是一個淩厲的眼神看過去,示意他住口。


    弘治內閣三老中,李東陽素來以有謀而著稱,楊廷和心中,一動,立即閉上了嘴巴。


    並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問李相為什麽不反對此議。


    李東陽卻笑了笑,隻說了一句:“鄭伯克段於焉。”


    這下,楊廷和完全明白了。


    鄭伯克段於鄢可稱得上是《春秋》中首年記錄的列國中的第一大事。魯隱公元年即魯國隱公的第一年。其中唯一一件戰爭的事情就是這個鄭伯克段於鄢。鄭伯就是鄭莊公,而這個段就是他的弟弟共叔段。


    莊公姑息養奸,縱容其弟,其弟驕縱欲奪王位,後莊公使計打敗共叔段。莊公怨其母,並將母親遷於穎地。後來自己也後悔了,又有穎考叔規勸,母子又重歸於好。


    這個典故的大意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


    改革兵製肯定會捅馬蜂窩,到時候真的激起變亂,始作俑者劉瑾自然要玩火**,這不是好事嗎?


    所以,這事在劉瑾的大力推行和李東陽、楊廷和這兩個文官集團首領的沉默之中順利地推行下去。


    到如今,朝廷所派出的官員們飛騎四出,開始清丈軍官們隱匿的土地和人口。


    至於後果,蘇木也可以預見。


    他在西安城中隱忍了五個月,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如何肯放過。


    如果不出意外,邊軍的動蕩和安化王之亂就在這兩個月了。


    五黃六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軍戶們日子難過,如今朝廷又來找麻煩,軍隊馬上就要亂起來。


    所以,蘇木再不敢在西安停留,決定立即出西安,去寧夏這個暴風中心火中取栗。


    於是,他就借口說要繼續巡按地方學政,以便盡快結束朝廷派遣好回朝繳旨。


    當然,他也不會明說要去寧夏。自己和仇鉞勢同水火,真去了,怕上那軍痞要對自己不利。而且,安化王亂起,作為皇帝身邊的近臣,他蘇木肯定會被第一時間抓起來。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還是秘密潛入為好。


    因此,在表麵上,蘇木就說自己要去西寧巡按。


    西寧距離西安萬裏,一來一回,需要一個多月功夫。


    為此,他還上書給朝廷,說是從巡按完西寧,就回京城。


    蘇木和整個西安城中的大小官員關係都非常不錯,他要離開,城中有品級的官員都過來相送,聲勢鬧得不小,倒也能為蘇木潛入寧夏做了很好的掩護。


    蘇木長袖擅舞,一邊應酬著眾人,心緒卻飛到了千裏之外的寧夏衛。


    如果預測沒有錯誤,下個月安化王就該謀反了,現在過去正是時節。


    封爵就在今朝!


    一陣大風吹來,綠油油的麥浪滾滾而動。


    風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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