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苦了,太苦了!”翁知事一邊哭,一邊搖頭:“各位同仁,我不考了,不考了。就讓我做個小小的正八品閑官吧!”


    翁知事人不錯,蘇木剛進經曆司被大家排擠的時候,他是唯一和蘇木說話的人。


    見他哭得如此傷心,蘇木上前安慰:“老翁,你是太緊張了。今天晚上別在司裏值守了,回家去洗個澡,換身新衣裳。明天一大早起來,吹吹暖風,再看看太陽,身上也有力氣了。你就會發現,其實,一切不過是自尋煩惱而已。”


    眾人聽到蘇木這麽說,都默默點頭。


    天氣已經徹底暖和起來,從外麵吹進廳堂裏的風也帶著一絲春天的氣息。


    轉頭看出去,牆角有一群土蜂在牆磚縫隙的洞穴裏進進出出,那一叢桃話豔爛爛地開得不能再開。


    翁知事還是在搖頭,滿麵都是淚水:“沒用的,子喬你也不用安慰我。老朽本就不該來京城,如果還在河南,怎麽也是一方鄉紳。現在在京城混了這麽多年,依舊是兩袖清風。大家都是沒有家底的人,你們想過沒有,如果去參加會試,這通政司的差使也幹不下去了。”


    李知事插嘴:“翁知事你說的是封廳啊,那是經曆一級的官員的事兒。”


    原來,各大衙門中主事或者說掌管實權的舉人出身的官員若是要去參加會試,得打個報告上去,將工作移交給別人。將來如果中了進士,朝廷自然另有安排,如果不中,依舊回原部門上班。


    翁知事哭道:“咱們也不夠封廳的品級,要想去參加會試,隻能請假。可是,大家都是報名參考的,而且一考就是九天,上頭怎麽可能放咱們都走。搞不好,前頭進了考場,後腳吏部的行文就到了,免去咱們的官職。咱們家無餘財,沒有了職司,難不成都去喝西北風?”


    聽到這的話,眾人都是麵色大變,這才明白翁知事究竟在哭什麽。


    說句實在話,大家都是苦哈哈。但凡手頭有錢,自可瀟灑瀟灑灑在家溫習功課,哪裏還用在通政司來當差,還不是為了混點俸祿銀子養活一家人。


    如果正如翁知事所說,大家一起去考,動靜實在太大,搞不好要丟了官職。如果中了,自然一好百好。若是中不了,連賴以維生的官職也丟了,真到那個時候,問題就大了。


    現在,隻弄用一句話來形容經曆司知事們的心思:進亦憂,退亦憂。


    忐忑當然是忐忑的,至於進考場的事情,還有二十來天給眾人做選擇,除了溫習功課,通政司的日常事務還得料理。


    首先,邸報的事務,蘇木和吳世奇還得抓起來。尤其是現在這份朝廷的喉舌一份為二之後工作量就加大了。


    更重要的是,正德親政,新人新氣象,通政司這個清水衙門也得做做樣子,將弘治朝十六年之中往來文書檔案都整理了一遍,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到經曆司頭上。


    於是,吳世奇親自帶隊,幹活。


    看著堆了幾間屋的文檔,就有知事不樂意了,請蘇木去同吳大人說項。說是還有二十天就是春闈,大家準備考試都來不及,再去忙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也沒有任何必要,簡直就是剝削大家的補習時間嘛。


    吳老先生的脾氣蘇木是知道的,這人就是個迂夫子,在他心目中,規矩大如天。一旦認定了死理,你就算是在他麵前說一百遍,也是毫無用處。


    就安慰大家說,與其在這上麵浪費時間,還不如抓緊時間把手頭的事務處置妥當了。要不這樣,文書記錄歸擋的事情就由我來做,你們幫忙搬搬東西,活動活動筋骨,勞逸結合,當換換腦子。


    大家一聽,都高興起來。


    原來,隨著考期的日益臨近,大家的心情越發地緊張起來,弦也繃得極緊,這個時候再溫習功課,效果極差。


    於是,一聲喊,大家就湧出大廳堂,去搬那些文書。


    已經快到陽春三月,天氣日漸熱起來。春捂秋凍,身上的冬裝都還沒有脫,稍微動一下,全身都是汗水。動腦子做記錄的事情又蘇木在,純粹的體力勞動對大家來說純粹是一種放鬆。在汗水的沁泡下,在說說笑笑著,眾人隻覺得已經因為長期讀書而變鏽的腦子漸漸靈活起來。


    就連一向在蘇木麵前冷言冷語的段知事,麵上也出奇地露出笑容,顯得很開朗。


    心情一好,做起事來效率也特別高,隻用了一天功夫就將以前需要三五日才能做完的事務辦妥。


    不過,還是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


    到了下午四點,正是回家的時辰,大家興致不減。就有牛知事提議大夥兒湊個份子,去外麵吃酒。


    老實說,蘇木對明朝街邊攤的飲食已經絕望了,不過,還是積極地參與進去。


    於是,一人湊了五十文錢,進了一家專買牛羊下水的食鋪裏,滿滿地煮了一鍋,讓老板將酒如流水一樣送上來。


    明朝物價不是太高,即便在京城,六個知事所湊的三百文錢還是足以讓大家將肚子撐圓。


    隻不過,這種牛羊下水都是下裏巴人才吃的。六個八品文官坐在肮髒的桌子前,吃得嘴角流油,還是讓人看得心中發酸。清水衙門的小官,實在是太窮了。


    沒有足夠的作料,又全是內髒,吃到後麵,大家滿口都是大腸的味道,隻能一口接一口的灌酒。


    正吃得口滑,就看到一個粗黑的婦人帶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一臉風塵走進食鋪之中。兩個青年人一見蘇木等人,就撲通一聲跪在翁知事麵前,喊:“爹!”


    翁知事驚得叫起來:“你們怎麽來了?”


    原來,那粗黑婦人正是翁知事的渾家,帶著兩個兒子尋到京城來了。


    她看起來一臉凶相,但說話的聲音卻很柔和:“他爹,馬上就是春耕了。你是官老爺,可以免稅,就算什麽都不做,也有人送房子送地給我們翁家。去年老家收成不好,孩子們又到了要成家立業的時候,已經說了親事。不過,彩禮錢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妾身尋思,但靠老爺你那點俸祿,自己都不夠用,還如何供養家裏人。所以,我就做主,收了兩百畝別人送來的水田和一間兩進的大宅。如此,也能將孩子們的婚事給辦了。不然,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娃娃打光棍,咱們翁家絕後吧!”


    原來,隻要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讀書人,就能享受免除一切徭役和賦稅的優惠。


    明朝的賦稅製度並不落實在丁口頭上,隻攤派到戶。所以,隻要你中了秀才舉人,就有不少中下人家將自己的財產寄到你頭上,享受國家免賦好處。等到有了收成,大家一五一十地分帳,最後細算起來,也比直接交納皇糧國稅劃算。


    因此,隻要你得了功名,隻要願意。就算以後什麽也不幹,單靠這些好處,也可一輩子衣食無憂。


    婦人說完,就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不過,這契書得你回老家去辦。你以前讀書的時候,家裏的地和房子都賣光了,原本想你如果中個舉人,所有的投入都能拿回來。卻不想,老爺你要考進士,在京城一呆又是這麽多年。考中進士做大官,人人都想,可未必人人都能中,老爺你自問有這個命嗎?反正我們娘仨都在這裏了,你若答應,咱們就一起回家。若要是去考,我們就一起去跳金水河死了幹淨。”


    說著,就拉起兩個兒子走了。


    翁知事老婆拍起的灰塵揚在空中,嗆得大家想打噴嚏。


    經過這一攪,這一頓酒吃起來也沒什麽意思,坐不了片刻,大家也都各自散了。


    翁知事拉住走在最後的蘇木:“子喬你能不能留一下,咱們說幾句話?”


    說著,就又給蘇木倒了一碗酒,又將自己的碗斟滿。


    兩人各自喝了幾口,翁知事才道:“子喬,你的詩詞文章當世一流,我想問你,這次春闈可有幾分把握?”


    “什麽一流,詩詞小說我是作得不錯,問題是,科舉又不考這些。”蘇木道:“八股時文,愚弟還差點火候,隻有五六分把握。”


    “也不能這麽說,所謂一通百通,詩詞小說和製藝也有相通之處。八股文作得好,觸類旁通,所謂一鞭一血痕,一摑一掌血,寫起其他東西來也不會太差。你是一代詞宗,八股文還能差了,以前看你的時文習作,就非常不錯。可是,即便是你,也隻有五六成把握。子喬,你覺得我這德行,能篤定考中嗎?”


    翁知事的話讓蘇木一愣,低頭看去,卻見得他眼睛因為熬夜已經布滿了血絲。滿是皺紋的臉已經看不到半點光澤,有的隻是深深的疲倦。


    就蘇木看來,通政司的知事們都是非常有才華的,文章也都寫得不錯。雖然不喜歡,可內心中不得不承認,尤其是那個段炅更是八股文章的好手,再過個幾十年,未必不能成為王螯那樣的人物。


    至於其他人,也都非常優秀。


    可相比起其餘幾人,翁知事確實要差一點。這水平,或許有中進士的可能,但概率也隻比蘇木高上一點點,放在六千多考生中根本算不了什麽,根本就沒有必中的把握。


    再說,科舉這種事情,也隻有楊慎和唐伯虎這種妖人才能夠在事先說:“這次肯定能中。”


    至於其他人,無論你以前再優秀,也有極大的可能名落孫山。


    蘇木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安慰他道:“翁大人,咱們在一起溫習了兩個多月了吧?現在還有十幾日就要進考場。多的日子都過了,也不差這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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