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吳老先生又羞又憤:“你笑什麽,來人了,將他趕下船去。”


    蘇木收起笑聲,淡淡道:“老先生,我與吳家小姐的婚事當初可是你主動提出來的,雖說還沒有三媒六聘,卻已經有了口頭約定。君子言必行,行必果,這事自有人證物證,容不得老先生你反悔。”


    吳老二適時插嘴:“對對對,蘇木和姐姐的婚姻事我可以佐證。”


    吳舉人也知道自己剛才一時氣憤失言,這才說出退婚的話來。被蘇木捏著這一點,卻有些還不了嘴,隻得低下了頭,氣勢也沒剛才那麽盛。


    蘇木:“其實,朝廷早已經知道滄州鹽司有問題,這才讓蘇木來這裏偵查。如今,鹽司的蛀蟲被一大盡,卻沒有人主持日常事務。朝廷之所以讓老先生你暫代轉運使一職,其實就是個過渡,維持個三五月,上麵自然有新官到任,到時候老先生自回揚州去就是了。”


    “如此,也不算是貪戀權位,也不算是擢拔。鹽司的事因老大人而起,老大人如今完了事,一甩袖子要走,這麽大一個衙門這麽多事務,總不能不管吧,所謂有始有終,君子之道。”


    吳推官剛才說錯了話,心中尷尬,說句實在話,女兒對蘇木的一片癡心他也是知道的。對於蘇木這人,他這個做老丈人的也很滿意。雖說蘇木身上有很多東西叫他很不喜歡,可此人有情有義有擔待,卻是個值得依托終身之人。


    老舉人搖了搖頭:“話雖如此,可我吳世奇豈不要被世人看成奸佞小人。君子愛惜羽毛,名節一物比天還大。”


    “名節一物真的比天還大嗎?”蘇木冷笑起來:“那麽,和百姓的生計比起來呢?”


    說著,就悄悄地朝岸上做了個手勢。


    這個時候,人群中有一個中年漢子越眾而出,大聲喊道:“吳大人,你真的要回揚州嗎?”


    吳世奇定睛看去,卻是一個普通百姓,問道:“你是誰?”


    “草民郝秋分。”說話的正是老郝,他普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高聲道:“吳大人,鹽司的貪官殘害百姓多年,我滄州黎民畏其權勢,敢怒而不敢言。幸得有大人將其一打盡,還我滄州這片朗朗乾坤,我滄州十萬百姓皆感念大人恩德。今日聚在這裏,就想問一句,大人是否要回揚州?”


    正說著話,又有十幾個百姓跪了下去:“大人是否離開滄州?”


    這幾人不用問,正是棚子裏吃酒的那群人,想必是得了老郝的授意。


    聽到他們的問,吳舉人略一遲疑,高聲道:“你們起來吧,本官乃是揚州推官,此間事了,自然要回揚州去的。”


    “大人,你不是要做鹽司轉運使嗎,怎麽還要離開?”這群人又紛紛大叫起來。


    吳推官一窒,他也沒想到自己要做轉運使一事已經傳了出去。、


    遲疑片刻,才道:“沒錯,本官是得到了聖旨暫代轉運使一職。不過,本官覺得這是亂命,不能就職。”


    “什麽亂命,什麽才是亂命!”那老郝激動地大叫起來:“聖旨都下了,難不成天子的話還不算數?咱們滄州百姓被鹽司的賊子們盤剝了這麽多年,吃的鹽裏全是沙子不說,價錢還貴,碰到窮人家,一個月也難得吃兩回鹽。大家都知道吳大人你是清官,都說這次老爺你要做轉運使,都是心中歡喜,還以為從今以後,這鹽裏再吃不到沙子,窮人也不至於再吃不起鹽。可是,吳大人你怎麽就要走了啊!”


    說著,就轉身對碼頭上的所有人喊道:“各位鄉親父老,你們說吳大人是不是青天大老爺!”


    他身邊的十幾個漢子同時回答:“自然是青天大老爺!”


    這人都有從眾心理,見這麽多人喊青天大老爺,也跟著亂糟糟地吼:“自然是青天,吳青天。”


    老郝又大聲吼:“如今,這麽一個難得一見的青天大老爺卻要拋下咱們走了,各位,你們以後還想吃貴得咬人又攙了沙子的鹽嗎?”


    “不想!”十幾條漢子同是回答。


    “不想!”其他人也跟著喊,畢竟這是關係到大家切身利益的事情,回答的聲音開始整齊了。


    “你們說,我們應該放吳青天走嗎?”


    “不能!”聲音洪亮起來,震得船上的士兵們齊齊變色,緊張地捏著槍杆子。


    “那麽,該怎麽辦呢?”老郝又問,然後跪行了幾步,一把拉住官船的纜繩,大哭:“吳青天啊,別拋棄我們滄州人,留下吧,留下吧!”


    十幾條漢子也跟著大哭,紛紛大喊:“各位,要想吃好鹽,低價鹽,就留下吳青天。”


    “留下吧,留下吧!”碼頭上所有的人都在大喊,幾百人同時朝前湧起,死死地拉著繩子,將幾條官船拉得顛簸起伏。


    明朝的鹽政說起來確實有些操蛋,尤其是官鹽。因為鹽稅是國家重要的財政來源,實行國家專營。


    任何東西一旦被國家壟斷,價格自然高到離譜。


    據說蘇木所知,在萬曆十五年,在安徽,人們買一斤鹽,要花三錢銀子,按每錢銀子折合人民幣十六元計算,每斤鹽賣到了四十八元,而現代社會的加碘食用鹽,每斤隻賣一塊錢。


    當時普通百姓,一戶人家一個月也就三四錢銀子的收入。像他以前給胡百戶做帳房先生時,一個月三兩,那已經是高薪了,妥妥的明朝中產階級。


    滄州是鹽產地,百姓富庶,還好些。換成陝西、甘肅、雲貴這種偏遠地區,食鹽等同與奢侈品,一個月也吃不了幾兩。偏偏這玩意兒又是剛需,不吃是會死人的。


    正因為官鹽質次價高,這才讓私鹽有了生存的空間。


    六七百人同時拉住纜繩跪地大叫,場麵壯觀得。


    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看到下麵潮水一樣的人潮,蘇木還是覺得心中震撼。


    至於吳老先生,一個老宅男,什麽時候碰到過這種情形,頓時說不出話來,隻覺得眼眶一陣陣發熱,連聲喊:“起來吧,起來吧!”


    可下麵的人還在不住磕頭。


    蘇木指著船下對老先生道:“吳大人,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民心啊!說起來,這天底下最善良也是最無助的卻是百姓。若是遇到一個壞官,百姓也隻能忍了,問題是這天底下的官員雖然都是讀聖賢書的書生,可一但做了官,眼睛裏卻隻想著升官發財,早將當年讀書人所立下的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拋之腦後。這才有所謂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所。若是碰到一個好官,清官,卻是百姓的造化。”


    他越說越慷慨激揚:“修齊治平乃是我輩讀書人的理想。沒錯,老先生若做了這個轉運使,對於個人名聲是有損失。可你盡顧著修身,卻忘記了修身不過是治國平天下的前提。治平才是目的,不能本抹到置。大人你為了自己些須名聲,而置百姓於不顧。晚輩倒想問問,這又是什麽道理,可合乎聖人大道?”


    一聲聲,直如一到到大雷落到吳推官心上,震得他身體一顫,眼淚就落了下來。喃喃道:“相比於百姓,我吳世奇個人的名節又算得了什麽?吳世奇啊吳世奇,你自詡君子。可為了自己一點名聲,卻要逃避對國家對百姓的責任,你算是什麽君子,誅心說來,你其實就是個小人。你就算有再好的名聲,對於國家又有什麽好處呢?”


    說完,就猛地朝蘇木長長一揖:“蘇木,虧得有你提醒,否則本官就要鑄成大錯了。”


    蘇木心中得意地笑起來,正要伸出手去,吳老先生卻突然從船長走了下去,將百姓一一扶起,高聲道:“各位請起,請起來吧,吳世奇不走了!”


    “吳青天不走了,吳青天不走了!”老郝率先大叫起來。


    “青天大老爺不走了!”滿碼頭都是百姓的歡呼。


    蘇木站在船頭看下去,卻見吳老先生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前襟濕了一片。


    他心中好笑:這個老郝演技真好,不過,這麽欺負吳老先生,卻是有些過分了!


    吳老二笑眯眯地走到蘇木身邊,豎起拇指:“高,實在是高。姐夫你這一手玩得漂亮,佩服佩服,那幾個人你究竟花了多少銀子?”


    說著就指了指老郝那群閑漢?


    蘇木哼了一聲:“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這是滄州百姓感念吳大人的恩德,自發而來,同我又有什麽關係,老二你慎言。”


    “是是是,慎言。”吳老二捂住了嘴巴,片刻,就興奮地一拍船舷:“老子現在是從三品大員的衙內了。我的目標,今年賺夠十萬兩銀子。夠錢了,我就歸隱山林享福去了。”


    蘇木被他得意忘形的模樣氣得笑起來,喝道:“老二,少幹些做奸犯科的事,否則,吳老先生放過你,我也留你不得。”


    “知道了,知道了。”老二不以為然。


    蘇木皺了一下眉頭:“賺錢的事情你少打鹽司的主意,別說我沒提醒你。真想賺錢,我想來給你想個法子,總歸要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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