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隻細瓷杯子摔在低上,碎成一地。


    大約是剛泡的茶,大熱天的,依舊在地上冒著騰騰白氣。


    楊自烈楊同知心急火燎地回到自家宅,就喊口渴。


    當等茶水送到,剛喝了一口,就燙得叫了一聲,一怒之下就將杯子摔了。


    聽到楊大人的咆哮聲,送茶過來的那個下人驚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作為服侍他多年的用人,這個下人自然知道自家老爺的稟性,表麵上看起來為人溫和。可一旦發起怒來,下手卻是狠毒。


    這大概與他少年成名,可科舉場上卻一直不順,考了二十來年才中了個進士,還是排名最末的賜進士的緣故。


    說來也奇怪,看到楊大人發火,馬全卻不害怕了。


    他被滾熱的羊肉湯燙得滿頭是泡,帶人回城之後,立即找郎中敷了藥,此刻他恭敬地站在楊大人身前,整個就好象後世十裏洋場上的紅頭阿三。


    那郎中的藥倒是不錯,抹上去之後涼涼的,倒也不痛了,就是藥味實在刺鼻。


    可這杯子茶一砸下去,難聞的藥味卻瞬間被清香的茶水味道給壓住了。


    馬全心道:聽說楊大人日常所喝的明前龍井三兩銀子一斤,今日這杯應該就是了,果然好香。喝杯茶就要這麽多錢,楊大人好生富貴。


    “下去吧!”揮袖讓下人退下,楊自烈這才皺眉看了馬全一眼:“馬全,怎麽搞成這樣?”


    馬全等得就是這一問,猛地跪在地上,將今天他帶人去巡檢司找蘇木麻煩,結果卻吃了大虧一事說了。


    然後號啕大哭起來:“大老爺啊,這滿滄州的人都知道小的是你的人,小人受了這個罪不要緊,可傳了出去,他姓梅的搞我就等於打你老人家的臉。”


    “別哭了,馬全你也是,你被關知州趕出州衙,本大人見你可憐,又想到這些年也算乖覺,就推薦你去鹽司,那地方可比巡檢司好多了。可你卻好,平白無故地去巡梅富貴的晦氣,現在好了,反被人害成這樣?那姓梅的也就是個小人物,難不成你叫本大人親自去拿他問罪,體統何在?”


    馬全還在大哭:“那梅富貴膽大妄為,竟然敢私縱橫鹽梟,這可是死罪啊!”


    “什麽私縱,他巡檢司本就有查緝鹽販的職責,本老爺也訪問得清楚,這個梅富貴到巡檢司之後,可從來沒拿過一兩鹽。如今,他有將那幾船私鹽都沉了水,查無世證,你有豈奈他何?”楊自烈心情惡劣,又想起鹽政衙門的虧空,頓時聲色俱厲起來。


    見楊同知怒成這樣,馬全也不敢多說。


    他小心地站起來,提起笤帚掃著地上的碎片,討好地說:“大老爺心情不好,可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


    楊同知冷笑一聲:“同你說不著,說了你也不明白,你這小人休要聒噪,還不速速退下。”


    開玩笑,那可是兩百多萬兩的虧空,你一個小小的吏目也配來問?


    馬全眼珠子一轉,心想:這些大老爺看起來高高在上,其實同我下裏巴人一樣,一樣吃喝拉撒、一樣酒色財氣。隻不過,咱們小人物為一百兩銀子就能動刀殺人,而老爺們則是一萬兩。可說到底,都是一回事,隻不過數量不同而已。


    他小心道:“大老爺,小人覺得這世界上的事無論什麽事都有解決的法子。”


    楊同知心中卻是一動,姑妄聽之,或許也是一條思路:“你說說。”


    馬全:“老爺們官場上的事情其實跟小人們在衙門中一樣,說到底不過是爭權奪利。”


    “你這小人滿口胡柴,老爺我做官,日思也想不過是要報答君恩,為國家為百姓出力。”


    “是是是,老爺說得是。”見楊同知語氣緩和了些,馬全接著道:“這爭權奪利說穿了不過一句話‘好處我拿,黑鍋你背。’如果大老爺你遇到煩心事,還不如找個人在前麵頂著就是了。”


    楊同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卻不說話了。


    馬全放下笤帚,慢慢地朝屋外退去。


    這個時候,楊同知的聲音淡淡傳來:“馬全,你今天帶了多少人去巡檢司?”


    “回大老爺的話,十多個。”


    “十多個人,還都是軍漢,竟然打不贏梅富貴,一群廢物。要知道,巡檢司都是鄉兵,你們鹽政的鹽兵可都是全副武裝的,雖說不能動刀子。可若是著了甲胄,梅富貴又如何打得過你們?”楊同知不溫不火地問。


    馬全站住了,壯著膽子笑道:“大老爺你是不知道,這鹽政的兵丁有五六千人,若一人一副鎧甲,那銀子用得海了去。鹽政可沒有那麽多錢,就隨意放了幾副在軍械庫房中做個樣子罷了。”


    “一副鎧甲值得了多少錢?”楊同知是個文官,沒帶過兵,對軍中之事兩眼一抹黑。


    馬全:“大人這話就說得差了,一頭水牛身上剝下的皮也隻夠做兩副鎧甲。每副若不惜工本,可勁兒地造,一副鎧甲還需十幾斤上好精鋼,加上頭盔和靴子還有棉袍裏襯,怎麽也值好幾百兩。”


    “這麽貴!”楊同知吃了一驚。


    “當然,幾百兩一套的鎧甲都是給將軍們穿的,一般士卒的鎧甲上麵根本就沒多少鐵,就是一件壓塌實的棉襖,加上一層牛皮而已。算起來,也不過五六十兩。不過,這玩意兒不能私藏,一旦查到,就以造反罪論處,是要誅三族的。”


    馬全突然一個激靈,然後提議:“大老爺,梅富貴實在可惡,要不,小人剛才弄一套鎧甲偷偷地放在他家裏。到時候帶人去查,就說他以前在大同當兵的時候私自帶回來的,辦他一個斬立絕應該不難。”


    突然間,楊自烈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異常地暢快,馬全一時不明白,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局促地站在那裏,怯生生道:“大老爺,小人可是說錯什麽了?”


    楊同知還是在笑,他站起身來,走到馬全身前,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溫和地說:“沒說錯什麽,馬全,看不出來你倒是個心思便給的人才,本大人還真沒想到。”


    被同知老爺拍了一下,馬全隻覺得身上的骨頭都輕了幾兩,又跪在地上,歡喜地叫道:“老爺可是同意小人的提議了,我這就去辦,務必要將那梅富貴碎屍萬段。”


    “去辦什麽?”楊同知笑吟吟地問。


    “老爺說的不是那姓梅的嗎……”馬全楞住了。


    “梅富貴自然是要辦的。”楊同知笑了笑:“不過不是現在,馬全,你先下去打聽下來,先尋他一個錯處,本官先將他的巡檢一職免了再說。”


    “是是是,對於姓梅的這種混蛋,就得先叫他身敗名裂之後才好取他性命,如此才叫人痛快!”


    楊同知也不解釋,揮手叫馬全退下之後,就叫了頂轎子,急衝衝地去了長蘆鹽運使司衙門。


    他是地方官,職位又低,雖然早已經同劉同知和景副使勾結多年,可為了避嫌疑,今日卻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下了轎子,也不投貼,直接朝裏麵闖,並對追在後麵的門子喝道:“去對劉同知和景副使說,州衙楊自烈來訪,有急事。”


    在簽押房裏坐不片刻,劉孔和、景亭聽說他來得急,同時趕了過來,屏退左右,還沒等他們問,楊同知就一拱手:“劉公、景副使,小官想問一下,鹽司現在有多少兵力?”


    景亭見他一臉鄭重,就尋出花名冊,道:“按製,有一萬。隻不過遇缺沒補,現在還餘五千,多不堪用。”


    接過名冊,楊同知翻了翻,然後附掌大笑:“有了。”


    景亭:“願聞其祥。”


    楊同知:“軍隊就需要軍械,尤其是鎧甲價格昂貴。一萬人的鎧甲,怎麽也值一百多萬兩吧。放在庫房裏,蟲蛀鼠咬,天幹物燥,到時候就是一筆糊塗帳……”


    劉孔和突然驚叫一聲:“好計,自烈果然大才,這種法子都能想出來。”


    景亭也明白楊同知話中的意思,麵目猙獰起來:“好計,隻需放上一把火將軍械庫給燒了。咱們又能拿出帳本來,這個關口就算是過去了。劉大人,你是鹽司之首,現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劉孔和突然長歎一聲:“銀庫虧空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我三人心中都清楚。劉某人問心無愧,也沒拿過一文好處。不過,此事關係甚大,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他日若有雷霆風雨,一身受了,終萬死而不悔!放吧,一把火燒個幹淨吧!”


    說著眼淚就下來,然後悲愴地叫了一聲:“劉某讀了一輩子聖賢書,想不到卻要做出這種事來,辜負聖上辜負朝廷。”


    景亭和楊同知也同時眼睛一熱,落下淚來。


    劉孔和哭完,有道:“失火一事還得找人背了,可有合適人選。”


    楊同知:“已經找著人了,過得幾日,巡檢司梅富貴就要過軍械庫來,由他來頂罪。”


    景亭鬆了一口氣,道:“將來可不能虧待他的家人。”


    楊同知:“那是自然。”


    想起先前在水西門遇到的梅娘,他小腹一熱,倒是動了心。


    劉孔和:“這事就有自烈你去辦,景副使你將帳目做平了,至於奏折,就由老夫來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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