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表演的程序,每個清館人上台之後,得先表演一段舞蹈,然後才開始唱曲。


    問題是眼前這種情形,不等這段舞蹈表演結束,隻怕張老夫人就已經離開了。她才是這場宴會的中心,按照後世的說法,擁有最後解釋權。


    世人都是趨炎附勢之輩,尤其起今晚來張府討好的眾人,自然以張老夫人馬首是瞻。


    她喜歡你的曲子,你就是今天晚上的第一,你就是新的花魁。


    蘇木這個時候正站在舞台旁邊,一看場下的情形,就暗叫了一聲不妙。


    回頭一看,那雲卿已經徹底楞住了,站在台上,竟然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心中一急,就一個健步跳上台去,走到為首那個老樂師身邊,低聲喝道:“直接開始唱詞,就別來這麽多過門,也不要跳舞了。”


    這個老樂師是拉胡琴的,在樂隊中負責走旋律,無論他拉出什麽曲子,別人都會跟著這主旋律走,算是事實上的指揮。


    聽到蘇木這一喝,老樂師點點頭,手一用力,就是一道長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高音,無限拔高,直衝到九天雲外。


    這一聲實在太高,刺得眾人耳朵一陣嗡嗡亂響。


    場麵上突然一靜,所有人紛紛轉鑽過頭來。


    張老夫人也忍不住捂住耳朵:“好刺耳!”


    張鶴齡大怒,喝道:“什麽玩意兒……娘,娘,你還好嗎?”


    這個時候高音終於停了,然後是一段幽咽綿長的樂曲。


    張老夫人;“沒事,沒事,不打緊的,音太高了。”


    張侯爺是個孝子,立即指著台上大喝:“混帳東西,卑賤的戲子,來人啦,叉將下來!”


    在綿長神情的胡琴聲中,戲台上的雲卿檀口一張,以女子中少見的層次豐富的中音唱道:“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


    這個時代的人唱曲子詞,多以洞簫和笛子,那是因為時人小令多表現相思、鄉愁、羈旅之類的情懷,管樂專以悲愁為勝,是標準的配器。著一點在唐詩宋詞中表現得最為明顯,所謂“羌笛何須怨楊柳”、“玉人何處教吹蕭”。


    可大家卻沒想到用胡琴來表現這種小情小調,在悲苦處卻是如此強烈,如此厚實,如此蘊意豐厚。


    而且,聽這開頭兩句,竟然也是《采桑子》。


    龍在的這首《采桑子》如今已經是名滿京城,這個雲卿偏偏要選同一詞牌來打擂台,這事倒是有意思了。


    難道她有所依仗,或者說這詞作得極好,《萬花樓》有著強烈的自信?


    也不知道此刻的龍明卿作何感想?


    一時間,所有人都饒有興味地靜下來,回頭看著龍在。


    那邊,張鶴令還在大喝,讓手下去將雲卿等人給拉下台來重重責罰。


    旁邊的張老夫人卻突然大起聲音:“住手!”


    “娘……”


    “這詞,為娘好生喜歡,你們都安靜,讓老身聽完。”張老夫人本是狂熱的曲子詞發燒友,年輕時知道書達禮,隻聽了雲卿一句曲子,就識得其中的厲害:“好一個莫說離情,好,莫說離愁,又如何分解呢?”


    忍不住輕歎一聲。


    《采桑子》本就不長,隻片刻,就唱完了。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隻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


    這首《采桑子》是清朝詞人納蘭容若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清詞的扛鼎之作。


    一般來說,一首詞分為上下片。


    上片寫景,鋪墊情緒氣氛。


    下片則寫情,點睛。


    這首《采桑子》也不例外。


    一開始,詞人就將整首詞的背景放在一個滿月的夜晚,


    又是良宵月圓之夜,可惜月圓人難圓,我又想你了,心裏泛起陣陣苦楚。每一次都是這樣,良宵佳節,卻讓我一個人孤單的度過,一次又一次的清淚滿麵。好想和你再相見。


    隱約中讓人仿佛看到詩人矗立在夜色之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聲歎息。胸口前襟,滿是點點相思之淚水。


    到了下片,這份醞釀中的情感徹底爆發了。


    隻有去你現在生活的天界,才能相見麽?是今生麽?可惜今生無緣上天界,被捆縛在愁緒裏,一次又一次的想念你。我想你,很想你。


    ……


    突然間,張老夫人想起了年輕時與丈夫初識的情形,想起丈夫宦途衝衝,離開家的那晚,不也是如此情形。


    月圓人分別。


    又是離情。


    總是離情。


    那就是今生,那就是你與我的人生啊!


    ……


    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舞台上,雲卿已經唱完第一遍,然後身姿優美從容地舞蹈。


    動作也不大,就好像十四五歲的懵懂少女,滿懷春愁,在後花園裏慢慢走著,直到融化在那一片明亮月色裏,隨風而逝,耗盡青春。


    沒有人說話,都沉浸在高妙的意境之中。


    拋開剛才這打動人心的小令不論,說句實在話,雲卿的舞蹈顯得非常安靜,動作幅度也是極小,不像先前燕娘那樣誇張地扭腰伏地,隻緩緩地轉動,揮舞著長袖。


    可正如此,卻別具一種典雅的美。


    雲卿采取的是循環往複的演唱風格,畢竟,一首詞也就那幾句話,需要唱上兩遍才好。


    於是,第二遍演唱開始了。


    她還在台上一邊歌唱一邊旋轉,白色長袖也如翅膀一樣張開飛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這袖子到最後竟夾帶著呼呼風聲,雲卿整個人都仿佛要乘風而去了。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


    隻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隨著最後一句唱完,雲卿終於旋轉到不可控製,整個人和著那一團如雲飛袖,斜躺在戲台上,淚水如泉水一樣湧出。


    她也徹底出狀態了,感覺這一方舞台就是整個世界,而她卻是這片天地的主宰。


    其他樂曲都已經停了下來,隻那個老樂師的胡琴還在幽幽拉著,聲音越來越低,終至渺不可聞。


    ……


    整個世界徹底安靜下來。


    微風吹來,酒席間燈火閃爍。


    抬頭一看,竟是滿天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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