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六站在順天府衙門的大門口,看著身後山呼海嘯的同道們,心中越來越得意,嘴角也帶著一絲冷笑。


    他今年已經四十歲了,早在十年中了舉人之後,就寄居在京城老丈人家裏,備考。可一晃眼三界會試過去,卻次次名落孫山。他也看得明白,自己就沒有做官的命。


    當年在保定的時候,他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名士,院試的成績也很不錯,後來進京參加鄉試,也順利中了舉人。當初的他也是躊躇滿誌,決定自己是個一等一的人才。


    可一旦參加會試,同天下讀書人競爭,他才明白,其實,放在全國,自己也不過是中等偏下的成色,根本就算不得什麽。


    以自己的學問,就算再考一百年,也一樣落選。


    理想是如此豐滿,顯示卻這樣骨感。


    科舉之途破滅之後,按說他應該花些銀子去吏部打點,怎麽著也能弄個從七品的官做做,舉人可是有做官資格的。


    無奈他在林家也不過是一個旁係子弟,家族根本不會出這筆錢。而他,早已經窮得隻能靠在丈人家混飯吃的地步。


    不過,這兩年以山人自居之後,他也漸漸地有了些名氣,被人看成有才的隱士。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丈人家當了這麽多年寄生蟲,丈人還好說。就是小舅子的臉色一天天黑下去,說的話一天比一天難聽。畢竟,他在外麵行走應酬,都需要不少錢。而這錢都要著落到丈人身上,今日多用一分,將來落到舅子手頭的就少一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林文六相當於寄生在小舅子身上。


    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非常不好,好在最近丈人家的房屋正好碰到順天府征地拆遷,這給了林文六一個機會。


    按照順天府的補償標準,衙門要陪丈人家一百多兩白銀。


    當是丈人一家還是很滿意的,這個補償標準很高不說,得了錢,還能另起一座新宅子,不用一大家人再擠在一百多年的老屋裏憋屈。


    問題是這一拆遷,家裏人就會在外麵另外租一套院子暫住。依小舅子一家的脾性,肯定會把他林舉人給趕出去的。


    林文六心中一急,立即就想出了一個主意。同丈人溝通了半天,決定由他出麵和官府理論,看能不能狠狠地敲順天府一筆。得到銀子,除了那一百多兩補償款,剩餘部分就由他拿去買官。


    林舉人想得美好,他現在開出兩千兩的天價,又糾集了一大群讀書人鬧事。這一百人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扔出去一塊石頭,一不小心就能砸中一個舉人老爺,最差的也是一個秀才相公。


    這可是明王朝的統治基礎,直接掌握著社會輿論風向。


    隻要這一百多書生把順天府衙門一圍,事情就算是鬧大了。如今滿朝的文官可都是讀書人出身,天下讀書人本是一家,真論起來理來,禦使和言官們肯定會站在自己一邊。


    到時候,順天府不大出血,就別想平息這一事件。


    此事對他林文六有兩大好處。


    首先這幾年在京城混跡,開銷極大,他早就窮得厲害。這筆巨款一到手,可解燃眉之急。到時候,花上錢去走門子,未必不能謀上一個好差使,若是運作得當,弄個從七品實缺都是有可能的。


    這年都買官賣官可都有明鞍標價的,而且錢也值錢。


    一省的督撫夏冬兩季給內閣閣老所送的冰敬和炭火也不過三千兩,兩千兩銀子一出手,弄不好就能整個江浙富庶之地的縣丞,幹上一任,兩本帶利都回來了。


    關鍵是當官過癮啊!


    讀書人十年寒窗,不都是以做官為最高理想嗎?


    再則,此事一旦弄大,他林文六的名聲可就算是響徹全國了,妥妥一個大名士,清流中間的名氣到手。這年頭,文風鼎盛,名聲就是錢啊!


    於是,琢磨了幾日,在說服丈人和小舅子之後,林文六就將帖子如雪片一樣發出去,說順天府勾結廠衛暴力拆遷,殘害百姓。致使堂堂舉人即將露宿街頭,這是對讀書種子的極大挑釁,望在京城的正人君子們與他一道共倡義舉,找順天府要個說法。


    明朝有功名的讀書人早已經變成了一個特權階層,這群人無論是在家種田還是做生意,都不需要交納任何賦稅。而且,這些人大多充任地方的族長、裏保、衙門書辦,地方但有事,隻要不是命案,他們可以自行解決。


    大明政權不下縣,基礎組織基本掌握在這群讀書人手裏。


    而且,士子們自視甚高,作為人上人,自然不能和普通百姓一樣。這次差遣,普通百姓賠償一百兩,咱們怎麽說得翻是十倍才不算是玷汙了讀書人的身份。


    因此,林文六的帖子一發出來,與他相熟的幾個秀才舉人就出離的憤怒了。


    於是,這幾人又發出帖子,傳播正義的呼聲。


    正能量以裂變的方式擴散,很快,順天府衙門口就積聚了上百位儒生。


    這種情形如果放在朱元璋時代,早被廠衛一打盡,然後順藤摸瓜,抄家的抄家,殺頭的殺頭,未必不弄成一件大案。


    可現在是弘治年間,文官集團已經形成一股可以左右朝野輿論,把握國家大政方針的利益團體,對於士大人的政策,甚至比北宋時期還優厚。一旦讀書人鬧事,朝廷第一時間隻會從自己身上和體製上找問題,然後開出條件安撫士心。


    事情的發展趨勢果然如林文六所想象的那樣,順天府一遇到這事,就緊閉大門,在不敢同他們多說一句廢話。


    至於錦衣衛,更是不敢將大對人馬開過來。隻派了一個人微言輕的普通錦衣衛士過來晃了一圈,然後抱頭鼠躥地躲進了衙門裏。


    士子們還在罵著,陸續又有十多個秀才慕名而來,加入正義的隊伍。


    林文六一想起這事若能順利解決,自己財、名皆收的美好前景,心中笑得更歡。


    但旁邊於他相熟的一個五十出頭的窮秀才卻憂心忡忡道:“林兄,這天氣實在太熱,雖然拖延下去,來聲援的士子也會越來越多,聲勢也必將越發地大起來,對我等也有好處。可人心這種東西最是難以琢磨,怕就怕大家經不住這種熱,將氣瀉了。順天府高掛免展戰牌,分明使的就是一個拖字訣。隻要拖到晚飯時,大家肚子餓了,都回家去吃飯。在要招集到這麽多人就難了。”


    這人姓名廖,乃是同林文六一起在士林混跡的老友,同他一樣窮困潦倒。在此事之前,林文六答應給他三十兩銀子的辛苦錢。


    廖秀才家中有個獨女,已經許了人家。可就因為沒能力置辦嫁妝,這一拖就把女兒的年紀給拖大了,也成了街坊鄰居眼中的笑話。


    有了這三十兩銀子,可算是為他解決了這個大難題了。


    所以,這個廖秀才對此事情最為熱心,是林文六的急先鋒。


    同樣得了林文六許諾的還有另外兩個秀才。


    聽到廖秀才這麽說,那兩人也同時小聲道:“文六,夜長夢多,三思啊!”


    就他們而言,盡快幹完著一票,領錢走人那是最好不過。


    天氣實在太熱,讀書人身體又差,曬了兩個時辰,都有些扛不住。


    從先前那群錦衣衛躲進順天府衙門,迄今已經兩個時辰。


    烈日正當中,曬得人渾身是汗。


    聽到廖秀才等人所言,林文六忍不住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所有人都抽出折扇,奮力地扇著,一個個都是精神委靡,眼見著就承受不住了。


    更有身體差的人,已經早一步躲到街邊的樹陰下,開始大口大口地喝著販子送來的涼茶。


    這才是午時,下午的太陽更厲害。


    看這情形,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也好,人已經來得差不多,索性把事情鬧大好了!


    林文六忍不住住問:“廖兄,可有計教我?“


    廖秀才:“我朝善待士大夫,當今弘治天子自登基以來,寬厚柔弱,遇事都以安撫為主,求的就是一個和諧穩定的局麵。可事行有度,過尤不足。一心求和諧的結果是官府處理起事務來畏手畏腳,沒有擔待。如此,百官固有怨言,百姓也是不敬,我們就算將事情鬧大,朝廷也隻會處罰順天府處置不當,與我等卻沒有任何關係。況且,法不則眾。到時候他們又能拿我等怎樣,總不可能興大獄,把這一百多讀書人都給抓了吧?”


    聽廖秀才說得有理,林文六一咬,跳上台階,對著眾人一聲大喊:“各位同年,各位同窗,今日我林文六受到順天府和廠衛賊子迫害,表麵上看起來不過是我的家事。可我林文六好歹也是聖人門徒,我輩身負功名,讀書種子,乃是大明重器。今日,順天府朝廷可以迫害我林文六,各位若不說話,明天奸佞小人們就會找到你們頭上。如此一來,我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得了功名,同一普通百姓又有什麽區別?你們說,難道我等就這麽束手待斃嗎?”


    這一句話立即點燃了眾人胸中的怒火,頓時同時大吼:“不可以!”


    林文六身邊的廖秀才等人立即借這個機會振臂大呼:“我等讀書種子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胸中裝的隻是一口正氣,如今順天府衙門勾結廠衛,已是奸佞小人無疑。今日,我等當衝進去,當著順天府府尹的麵,向他討個公道。可有仁人誌士,願與我等共同舉義?”


    “我等願意同去,砸開順天府大門!”


    立即,上百個讀書人同時湧上前來,用拳頭和腳使勁地砸著大門。


    整個順天府衙門都在這一陣轟隆中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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