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要,難道老先生店中不賣小說書兒?可我看你這裏有不好呢!”古代的書坊是印刷、零售、批發一條龍,所謂貨賣堆山,什麽書都要印一點,將品種配齊全了,這才好做生意,怎麽有人將書稿送上門來了,反朝外推?


    蘇木大為不解。


    “不好賣啊,生意難做?”林老板歎息一聲:“公子,按說這是我店的商業秘密,不好對外人講的。不過一來你是韶先生的學生,韶先生又是小老兒最尊敬的士林前輩,我也不隱瞞你;再者,話本書不好賣,印一本虧一本所有的書坊都知道,也不怕被人知道。”


    “虧本,讀這種書的人不少吧?”


    “公子你以前沒看過話本演義書?”林老板反問。


    “看過一些,不多。”確實,除了四大名著和明清少數幾本優秀作品,這種書蘇木還真沒看過多少。


    “那就是了。”林老板一提起話本,就是滿腹的怨氣:“前些年確實出過幾本不錯的話本,賣得也好,寫書的人也狠賺了一筆。其中京城的一個筆名叫做四隱山人的落第秀才特別能寫,一本五六萬字的書,半個月就能寫好,一年之中,一口氣出了二十來本。活生生寫出了一套兩進的宅子和一百多畝良田。到如今,已是一個富家翁。不少人見這行來錢快,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隻要識得幾個字,就敢提筆去作。”


    “問題是,他卻不知道該寫什麽,別人的書裏寫一落魄的讀書人因為家道中落,慘被退婚吧,他也跟著寫;別人寫主角因為才高八鬥,被佳人慧眼識珠吧,他也照貓畫虎。弄得所有的話本一開頭,絕對有一個窮書生被勢力眼老丈人退婚。然後,這書生奮發讀書,高中狀元,最後抱得美人歸。”


    林老板越說越激動:“這種書千篇一律,開頭幾本看了還好,可讀得多了,也就那麽回事。更有甚者,讀者讀著讀著,竟然將幾本書看混了,回過頭一想,啊,這幾本書的故事都一樣啊!”


    “退婚流的書一多,大家也厭煩了,一看,媽的,又是個窮書生,頓時就倒了胃口,自不肯花錢去讀早就被人嚼了千百遍淡而無味的甘蔗渣。”


    蘇木聽得心中好笑,讀者是喜歡看yy書,可雷同的書一多,也審美疲勞了。


    “老先生,風月書呢?”蘇木有順口問了一句。


    “風月書,不說還好,一說我就來氣。”林老板哼了一聲:“一般的大宅院裏主人和妻妾丫鬟之間的事情誰愛看,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如今的風月書,你不寫幾個偷人的故事,不寫爬灰,誰肯讀?你寫吧,讀者看得多了,口味越來越重。你今天偷鄰居大嫂子,明天偷族中親戚,後天偷官家小姐,偷到後麵偷無可偷,又該編什麽?”


    說到這裏,林老板長歎一聲:“小說話本到今日,該寫的東西已然寫盡,我看,這東西已經走到末路了。所以說,公子要照顧老身,要將稿子給我,我自然高興。不過,小說這種東西再不能出了,若是有好的八股時文,不妨送幾篇過來。”


    這一席話聽得蘇木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什麽小說寫到今日已經到了窮途末路,這明朝的小說不過剛興起,未來還將與許多不世名篇問世。沒有海量的垃圾文字做基礎,怎麽可能有真的好書麵世?


    隻有量變,才能產生質變,這個林老板也未免太悲觀了。


    “真不收?”蘇木忍不住問:“時文多少錢一篇?”


    “十文。”


    “十文,怎麽才這點,若是話本潤筆又是多少?”


    “話本一般十兩一本,得看銷量,賣得好的書,一本得幾十兩也是有可能的,可人家字多啊,一本怎麽這也得五六萬字。一篇八股文才幾百字,十文錢算是不錯的了。抱歉,你這本書我不要。”


    蘇木心中一陣喪氣,看來這條路子也走不通。至於十文錢一篇的八股文,還是算了吧,以自己的文言文功底,估計是要被退稿的。


    正要收了稿子離開,蘇木突然想:不對,林老板剛才抱怨說現在的套路化寫作實在猖狂,已經將話本小說給寫死了。可我這本《西遊記》卻不同於以前的小說,不但故事精彩,還是神怪小說的開山之作。


    在此之前,可沒有神怪長篇,同類《搜神記》,也不過是一個短篇小說的集子。


    想到這裏,心中篤定了。


    就將稿子輕輕地推了過去,自信地微笑道:“老先生話也不要說死了,這不過是開篇的第一章,不妨讀讀,若真覺得好,可來找我。”


    然後就將自己的姓名地址留下,又鄭重地說:“其實,我來老先生這裏是因為你同我恩師有舊。其實,這保定城的書坊還是很多的。”


    說完,就飄然而去。


    看到蘇木的背影,想起他剛才那自信的笑容,林老板心中突然有些不快,冷冷地拿起那十幾頁稿子就扔到旁邊的廢紙簍裏:“蘇木是吧,哼,我又不是傻子,怎肯白出一本陪錢的書。若不是看到韶先生麵子上,多跟你說一句話也是浪費口水。”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恰好聽到林老板的喃喃自語,笑問:“叔,又是誰惹你生氣了,剛才那人?是不是叫蘇木?”


    來的正是林老板的侄子,如今正負責書房工坊的校對,也讀過幾年書。


    “正是,據他說是韶先生的學生。”


    “哪個韶先生?”


    “還能是哪個韶先生,縣學教喻。”


    “蘇木,這名字好熟,又是韶先生的學生。”想了想,那年輕人一拍腦袋:“記起來了,原來是本期縣試的透明蘇木蘇子喬。”


    “這人很有名嗎?”


    “怎麽沒名,最近名氣大著呢,倒不是因為他得了頭名。其實叔你也是知道的,童子試縣、府兩關也就那麽回事。關鍵是蘇木寫了一首好詩,我念給你聽。”年輕人搖頭晃腦吟道:“章台楊柳綠如雲,憶折南枝早贈君。一夜東風人萬裏,可憐飛絮已紛紛。好詩啊好詩,不讓唐宋,小侄這幾日腦袋裏全是這首詩的俄詠之聲,竟一刻也不得停歇,人都快魔障了。”


    等聽到“一夜東風人萬裏,可憐飛絮已紛紛。”一句,林老板眼睛猛地閃出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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