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衣的小姑娘——或者該稱宇折眉,滿意地看到眾人呆滯的反應,對一臉驚異的宋曉說道:“日後可別再自以為是。”說罷,放下麵紗,轉身離去。前後隨從相扈為她擋開人群——其實不用他們忙亂,還處於驚滯之中的人們早已自覺讓出一條路來。


    宋曉於小小的驚異中回過神來,見狀也忙拉著楚越人走了。她可不想被人指指點點,雖說此事定會成為“東施vs.西施街頭爭豔完敗”之類的笑傳,但耳不聽心不煩不是?


    走出一段後,楚越人道:“你認得那女子?”


    宋曉點點頭,又搖頭道:“不是我認得,是金枝認得——金枝,她是哪裏的郡主?”


    宇氏為前朝皇族之姓,她是前朝皇族後裔,父皇冊封的折眉郡主。


    宋曉十分詫異:“前朝的皇族?怎麽還能留下來呢?”——其實想說的是,怎麽還會有活口呢?


    未等金枝回答,楚越人便接口道:“這自然是本朝那位英明神武的太祖陛下做的,分地封候,立廟承香,以傳其祀。如此厚待前朝皇族,真是心胸博大,厚德載物。說來那小皇子也是好運,尚在繈褓之中便得封候,可惜子息艱難,又在三十多歲時病死了。如今,前朝宇氏便隻得這一位公主。”


    雖然宋曉並不明白個中因由,但聽楚越人如此陰陽怪氣的一番解說,也知不是什麽好事,反正與己無幹,便道:“大約是來這裏遊玩的吧。反正她也不知道我們是誰,以後大概也不會再碰到,應該沒關係。”


    金枝道:嗯。折眉郡主每年冬季都要到帝都,直住到來年春後。今次大約是為了路上多玩幾日,便提早上路了。


    “你說是這樣,那就是這樣了。”宋曉將此事丟到一邊,道:“來了這半日,那什麽冬來客都沒見著呢。不要浪費時間了,趕快去看起來吧!”


    說著便又向人海中擠去,隻是這次,不忘拉著楚越人的衣袖。


    翠湖是昆陽城中占地約三四十畝地那麽大的一個湖泊,湖水清泠,湖周以漢白玉砌欄圍起。還未走到湖邊,便可見到那一大片在空中盤旋飛舞,清鳴低吟的白色鳥群。


    根本不需要再問路。楚越人正想同宋曉說到了,卻見她這時反而放慢了腳步,仰頭看著那一片回往盤旋的白雲一般的鳥兒,慢慢穿越人群向翠湖走去。


    湖邊護欄前擠滿了人,許多小孩與女孩子爭著將手中的饅頭糕餅等食物投到湖中,那冬來客雖然偶有在空中接到喂食的,更多的卻還是遊弋在湖麵上,啄起落在水上的食物,一口吞下,再遊開去。


    也有膽大的冬來客站到護欄突起的瑞獸上,拍著翅膀,踱來踱去。有調皮的孩子想要摸摸它的羽毛,它便低鳴一聲,瞬間飛上空中。


    宋曉睜大眼看了一會兒,轉頭瞥到有在賣鳥糧的地方,舍不得挪窩,便對楚越人道:“幫我買兩包鳥糧來。”


    楚越人依言過去買了兩份,用紙袋裝著,回到宋曉身邊,遞與她道:“來。”


    宋曉隻取過一包,道:“那一包是你的。”


    楚越人便將紙袋打開,取出鳥糧湊近一看,是做成饅頭狀的,道:“小麥,豆子。還摻了糠皮和幼蟲,這鳥糧倒做得不錯。”


    宋曉忙著將大塊的饅頭鳥糧撕成小塊扔到水中,看鳥兒們紛紛過來啄食,十分喜悅。百忙中聽到這一句,驚奇道:“我還以為你是個少爺呢,居然認得這些?”


    楚越人瞥她一眼,道:“我看起來很像少爺?”


    “怎麽不像?價也不會還,買東西也不知道還價,我看你在家就是高高供著,爹娘伺候著的。”宋曉脫口而出後,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不由有些懊惱:無意中說漏了嘴,會不會被這家夥記仇報複啊?心虛地瞟了他一眼,卻見楚越人並沒有發怒的跡象。待他將手中鳥糧掰碎投於湖中,方道:“我確實有很多東西都不明白。不過以前曾與大哥一起喂過江邊的水鳥,知道它們除了吃魚、蝦等物外,也吃些穀類蟲類。”


    看到楚越人難得的溫情流露,宋曉的好奇心終於戰勝怕死心,問道:“你還有大哥?你家中兄弟姐妹幾人?”


    “隻得我與大哥二人而已。”楚越人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在家並沒有高高供著,爹娘伺候著。除了做飯,洗衣掃灑等事,在我獨居時都是自己做的。”


    宋曉聽他話語中並無計較之意,膽子便更大了:“你獨居?不是來帝都後才獨居嗎?”


    楚越人搖頭道:“我在家中,十二歲時便另建新樓而住。”


    “為什麽?”其實宋曉真正在意的是另,建,新,樓!子啊,在她那個房價跟打了雞血似地往上漲的年代,這是多麽讓人雞肚的一件事啊啊啊!


    “那時我以為,安於靜,寧於心,便可極於道。我一心想要早些得證至高之境,不願鬆懈每分每刻。獨居後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時間便花在修行上。”


    原來是武癡啊,怪不得年紀輕輕就這麽厲害。宋朝曉想起初見時金枝說他“深不可測”,便問道:“你們楚氏一派,術法究竟有多強呢?”


    楚越人想了一想,道:“這……該怎麽說呢。族中在修行的人,不過是長老與護衛罷了。長老兼任祭司,術法重於守護,護衛,顧名思義,攻擊一流的術法更高明些。”


    說著,想起心事,眼中不迪露出淩厲之色:“其實再高明的術法,還是抵不過人多……”是以楚氏一族現在才會大半流落在外,隻能在出生與去世之前回到故土。


    後麵這番話他沒有說出來,隻暗暗握緊了拳。終有一日,自己可得證大道,終要護得族人周全,不再因為懼怕軍隊而流落他鄉!


    宋曉不明底裏,看他臉色忽然變得難看,為免殃及自己這個池中魚,忙岔開話題,道:“早先在府裏時我也同金枝學了一點術法,看過幾本書,算是知道一點皮毛。你們這一派的術法,很注重與天地自然一類的靈性溝通啊。”


    “嗯。族中雖不若外界繁華,然而清淨自然,簡適自得。”


    “哦?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是個很美的地方。”提到故土,楚越人神情變得柔和許多,不複方才的冷厲:“非常美的地方。青山,白水,寧靜悠遠。”


    宋曉道:“單看金枝和你就知道了,人既然如此美,山水當然更美。”


    “人美,山水更美?”楚越人失笑道:“先撇開那個‘看我就知道了’不說——你怎麽說這種話呢?一般人不是都覺得人比山水更美麽?”


    “不不。”宋曉已將鳥糧都投喂完,拍拍手上碎屑,說道:“人的美,終究隻局限於一個種族,甚至就連不同民族之間的審美觀都是不一樣的。東方人覺得杏眼俏鼻,膚白發黑的女子是我族中美人;而西方人眼中的中國美女卻大不一樣。而且,莊子說得好,‘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糜鹿見之決驟。’。你看,人類中認為是美人的,在別的動物看來卻不是那麽一回事;同樣,我們覺得一隻貓兒可愛漂亮,但這隻貓在它的同伴中是否真的也被認為好看呢?我們並不能知道。而隻有天地,隻有山水,它們的美是與生俱來的,無論是人類,還是飛鳥走獸,花草樹木,都懂得去欣賞,懂得去敬畏。曆朝曆代,那麽多的詩詞曲賦,都對這天地之美由衷讚歎不已,從沒有人會覺得厭倦。”


    一陣微風吹過,宋曉整理一下耳畔落下的碎發,繼續說道:“我並沒有去過很多被人們稱讚世間難得奇景的地方,不過也在曾看到的風景之中體會過這種天地震撼人心之美。這次去雲夢澤,一路上也看到不少美景。”說著,她向楚越人笑道:“我非常期待能看見你的故鄉,它一定比我所能想像的更美麗。”明亮的陽光照到她的臉上,原本平淡無奇的麵孔,卻因這一笑而鮮活奪目起來,教人移不開眼。


    楚越人默默聽著,心中翻湧,麵上卻仍是淡淡的,說道:“到時你看了就知道了,雲夢澤是九州最美的地方。”可是當你得知真相後,還會不會有現在這份歡喜呢?楚越人竭力想做得若無其事,然而,向來隨意而顯的微笑今日卻失靈了。他不得不將頭扭向一邊,不用照鏡,也知道自己臉上是怎樣的狼狽。


    宋曉並沒注意到他矛盾的心思,她重新將目光停到飛翔追逐的冬來客身上,饒有興致地看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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