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黃昏時黑暗降臨得越來越早。霞舉軒中精致的菜肴已布好,隻等主人到來。


    謝流塵坐在外間捧著茶盞。往日飛揚的神采因心事而褪卻不少,平添幾分憂鬱。然而這樣的神情在他作出來卻是高貴又矜持的,若教城中女子看去,不知又要虜獲多少芳心。


    即使他是駙馬,是已尚公主不能再娶妾的駙馬。


    但是他是駙馬,權勢滔天,翻雲覆雨,隻在一念之間。


    謝流塵低低笑了起來,以茶當酒,一飲而盡。行端,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已有很多旁人幾世修不得的,既如此,上天要收回另一些東西,也是應該的。


    決心已定。


    往日的謝流塵又回來了。


    門外響起下人的請安聲,還有女子糯軟的聲音說著“免禮”。謝流塵放下手中茶盞,勾唇一笑。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邪魅一笑?


    ——宋曉一進屋便看見謝流塵偏著頭笑得勾魂。呼吸一窒,趕忙默念“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穩住心神。


    那邊廂謝流塵也在打量她。


    宋曉今日堅決駁回了停綠想將她打扮成一個金光閃閃的活動珠寶櫃的意願,挑了件水藍的衫子,頭發用一根碧玉簪挽起,描過眉,略略施些脂粉便作數。


    本朝女子尚明豔,仕女皆喜鮮紅、翠綠、寶藍等色,配以繁瑣的發型,又飾以明珠玉石等物,生生讓人不敢逼視。


    見慣大紅大綠,宋曉這般淡雅的裝扮另他眼前一亮,不由失神。


    宋曉定力了得,壓下對美男的YY後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以為此人又要就她的服飾發表什麽“高見”,有心先發製人,又礙於“金枝素來是個嫻雅的公主”而不便下手,隻在肚子裏暗自鬱悶。


    半晌,謝流塵意識到自己失態,幹咳一聲,道:“金枝今日裝扮好生別致,倒教塵一時看入迷了。”


    …………


    宋曉道:“謝……駙馬,你沒事吧?”原本是想問他有沒有發燒,否則幾天前還冷潮熱諷的人今日怎麽做出一副情聖嘴臉?


    謝流塵卻會錯意:“金枝,你我夫婦,難道非得有事才能聚在一起?”


    宋曉直直盯著他,眼神平靜無波,卻又有一種一舉一動都瞞不過眼前人的錯覺。謝流塵臉上的微笑有些掛不住了,勉強道:“金枝如此看我,可是我臉上有什麽?”


    許久不用,這招“我用眼神殺死你”效果還是這麽好。宋曉滿意地收回視線,溫柔說道:“駙馬爺今日神清氣爽,本宮一時看入迷了,駙馬莫怪。”說罷抿唇一笑,無比優雅,無比純良。


    本宮……謝流塵苦笑道:“金枝可是在怪我?”往常二人見麵,金枝都自稱妾身。


    宋曉不說話。在她看來,就算這樁婚事是金枝牽的頭,他謝流塵就不能幹脆說一聲“我不想娶你”?即便聖意不可違,也可以先找到金枝說明一下情況,讓金枝放棄,勸說皇帝收回旨意。他倒好,既不願想辦法解決事情,到頭又擺出一副“都是你的錯”的嘴臉,將氣撒到女孩子頭上。


    照她的意思,這種家夥就能離多遠離多遠。現在卻硬要湊上來,偏偏罵不得趕不得,畢竟人還是金枝的老公,於是隻有悶聲發大財。


    謝流塵見金枝將視線轉向一邊,一副不願再搭理自己的架勢,不禁有些無措。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向這個地步發展,在他心中,金枝對自己眷戀不已,自己稍微對她和顏悅色一些,她定然歡喜無限,百依百順。不料現在竟僵在當場。他對於女子並沒有太多的經驗,往日雖也有過千金買笑,脂粉調畫的輕狂之舉,卻都是女子在討好他。對於怎麽討女子歡心,哄一個不高興的女子回心轉意,他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


    於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臉冷下來:“先吃飯吧。”


    宋藍見他冷臉,心中更是堅定,此人定是心血來潮,又想捉弄金枝。心中不免又是一番切齒。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上了飯桌,臉色都不太好看。不約而同的,兩人圍著圓桌坐成一個鈍角,距離夠遠,又不至於抬起頭就看見對方的臉。


    悶悶吃完飯,兩人有禮地道別,各自回房。


    “公主就這麽回來啦?駙馬呢?”停綠小臉寫滿失望。


    “駙馬自然在駙馬的院裏。”宋曉說,“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吧。”


    見停綠還是嘟嘟囔囔的模樣,又道:“往日你不是勸我別對他上心,怎麽今日你又急成這樣?”


    停綠道:“公主,一輩子的事兒,能開開心心過當然是好的。既然駙馬服了軟,您也大方些,別太計較了。”


    宋曉停下卸妝的手,道:“我倒不知你何時成了他的人。”


    “公主!”停綠跪下,這次宋曉並沒有扶她,隻冷冷聽她語氣急切的說道:“這些日子來,停綠看您看淡了不少,停綠悄悄為公主歡喜。可是,公主,您現在已經出閣,駙馬不是個物件,說丟手就丟手的。公主,您還要同他過一輩子,難道就這麽一直僵下去?”


    宋曉沉默許久,輕聲說道:“所以,你覺得我今天是在發脾氣,不識抬舉了?”


    停綠惶惶不知所措:“公主……”


    “我知道了。”宋曉彎腰將扶他起身,道:“你也是為我著想。對不住,我今日心裏不好。”見停綠還要再說,忙道:“我累了,有什麽明日再說。”


    打發走停綠,宋曉上chuang後習慣性喊了金枝幾聲,沒有動靜。她獨自蜷在被子裏,默默想著心事。


    居然忘了,這裏是出嫁從夫的地方,婚姻就像撞大運,天幸遇上個好的,安安穩穩過一輩子。要是遇上個人渣,哭哭啼啼過一輩子。總之,一輩子,就這麽一錘定音,再無更改。


    自己居然還勸金枝尚有機會,可以重新開始。想必金枝那時是在苦笑吧,也不反駁自己,甚至還感謝自己的安慰。


    那麽今天,是自己搞砸了吧,他謝流塵既伸出橄欖枝,自己就應該識趣地替金枝接下,皆大歡喜。即使隻是表麵的相敬如賓,也是好的。


    宋曉覺得悶熱得不行,一把掀開被子坐起來。


    自己遲早要回去,現在暫借金枝的身子用著,但這人生還是金枝的,自己並沒有權力能替她決定什麽。


    但是金枝是不開心的。她曾愛過謝流塵,但他給她的傷心,讓她決定忘了他。一個橫目豎眼,一個有心無力,這樣兩個人過一輩子,怎麽好得起來?


    宋曉暗自咬唇。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比如撕下臉各走各的路,橫豎金枝是個公主,背後有皇上撐腰。但這麽一來,女孩子的名聲一毀,日後還有誰敢娶她?或者,拜多年各種小說電視所賜,什麽假死逃遁,隱姓埋名,聽著戲劇化,卻也有一定的可實施操作性。


    但一切還等看金枝的意思。況且錦衣玉食奴婢成群的公主,真受得住餘生清貧寂謬的日子麽?


    為什麽嫁了良人便是誇那丈夫如何如何“難得的偉丈夫”?為什麽嫁到人渣還要忍氣吞聲,稍有反抗便被視作大逆不道?


    在宋曉往日的認知中,離婚雖然痛苦,卻也並不是難辦的事情。可是這樣的常識在來到這個世界後一次次被打破,微小的,重要的,無所謂的,攸關一生的……


    初來此地的那種無助與惶恐再次悄悄襲來,慢慢將她包裹。


    “我一定要回去……”她喃喃自語。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屋中,她看它一格一格,自屋心偏移到左邊,又慢慢滑上牆去。


    宋曉輾轉反側,許久才昏昏沉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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