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的聲音始終很穩,淡淡的語氣,帶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末了輕輕一聲歎息,幽遠迷惘。無數心事,無數淚水,無數歡喜,無數愛戀,無數心傷,無數仿徨,到頭來,隻餘下這幽幽一歎。


    半晌,宋曉強笑道:“都已經過去了,做人要向前看……”她的聲音沙啞不堪,原來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麵。


    宋曉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往下講:“一輩子總要遇到個同你不對盤的人,你得忘了他,繼續向前走,沒有誰值得誰為之付出一生,傷心一輩子。”


    金枝柔聲道:你先去洗把臉。


    “不值得,不值得。他不欣賞你,還有更多的人會欣賞你,會喜歡你,你要重新去找一個人,找一個對你足夠好的人。你不要哭,哭著哭著你就沒力氣了。不過實在忍不住的話,你就一次將眼淚流光。”


    我沒有哭,是你在哭。宋姑……宋曉,快去洗洗臉。


    “原來是我在哭?”宋曉一摸,滑膩的臉上一片濕潤,她忙摸過條帕子,急急擦拭:“我,我,我一時不小心……”


    金枝忽然笑了:宋曉,如果我有你這麽個妹妹多好。


    “啊?”宋曉擦完臉才回味過這話來:“哎,我今年可二十三了,比你大,你該叫我姐姐才對。”


    是麽?


    “當然。”


    一點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不能作為依據!”


    宋曉抗議完,倚倒在枕上,許久,誰都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宋曉輕輕說:“你那天……是想做什麽?”


    我想忘記他。


    “哦。”宋曉已經驚訝到麻木,“為什麽不是讓他也喜歡你?”


    不……我覺得心已經荒蕪了,我累了……


    “那就睡一覺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於是這一夜,沒有誰再說過一句話。


    在夢裏,宋曉一直努力地奔跑,她要回家,金枝要重新開始,誰都不能停下。


    清晨。


    謝流塵看見小七捧進來的衣裳,不由皺起眉頭。


    小七看見少爺神色不對,忙說:“少爺昨天不是吩咐說,今天要回家麽?”


    “回家?本世子的家難道不在這裏?”


    連“本世子”都出來了,看來心情當真不好。不過小七跟了謝流塵這麽多年,他在想什麽,心中還是有數的,多半是想回去又覺得麵子抹不開,遂道:“少爺,前日張嫂送了兩壇雞縱來,少爺看怎麽做?”


    張嫂是謝家家養的下人,從她祖母起,已在謝家做了三代,一手好家常菜,謝府上下都少不得她。


    謝流塵果然眉目鬆動,道:“我的規矩你都忘了不成?用火腿隔了筍片蒸,上桌時單上那簟。”


    小七笑道:“少爺的規矩小七自然記得。隻是少爺每每總有些新奇的法子,若不問個明白貿然做了,少爺隻怕又要指著小七罵俗不可耐,久入芝蘭之室卻不得其香了。”


    他這一番伶牙利齒的話,說得謝流塵撐不住笑罵道:“你這油嘴滑舌的,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又是看上什麽了,想要我賞你?”


    小七喊冤道:“少爺,小七句句是實啊!”


    這麽一打岔,謝流塵心中顧慮減去不少,換上衣服,用過膳,早有人在門外備好馬。他依舊不帶人,獨身打馬而去。紅衣駿馬,端的是年少風liu。


    謝流塵與金枝成親後住的是皇上禦賜的府邸,位於城北崇義坊,住的都是朝中新貴與各種皇親貴戚。謝家本宅在城南,雖隔了十幾條街,但清早行人尚少,謝流塵的馬又快,不多時,便到了。


    城北的府邸是本朝開國後新建的,不過三四十年的功夫。因本朝尚繁麗,房屋落架大氣之外,富貴人家屋宇內額枋、檁條等處皆繪以靛青翠綠的彩畫,間綴貼金的線紋、五色的花朵,與朱紅的牆、柱,漢白玉的石階、欄杆相映,極為華麗鮮明。


    而城南較之城北又是另一種味道。皆是百年以上的老宅,不事精雕細琢,仍是前朝的古樸雅致,青瓦褚牆,石礎升階的瑞獸亦雕得渾厚樸拙。住的皆是世族與書香門第。其中宅子最廣,幾乎占去一條街的兩戶人家,自然是五大世族之二,一戶謝家,一戶蘇家。


    謝流塵勒馬緩緩而行。這條烏衣巷他不知走過多少次,但今年自成親以來,他再未踏足。此刻再次打馬徐行,熟悉的事物一一映入眼簾,任他生性灑脫,亦不由心中感慨。


    這條巷中隻得謝家一戶人家,守門的幾個小廝遠遠見了他,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愣了一愣,才跑著迎上來:“少爺您回來了?這馬可真俊,您新得的?”


    謝流塵將韁繩交予其中一人,並不理會。幾人見他不是往日言笑晏晏的樣子,便知趣地住嘴跟在後頭。


    早有人跑去告訴管家,謝流塵一下馬,就看見管家站在門口,神色激動。


    “宋伯……”大半年不見,往日富態的宋伯竟清減不少,他不禁有些無措。


    “少爺早上吃過沒?今日做了桂花粥,用的是新貢的梗米,少爺一定要嚐個鮮。”宋伯絮絮叨叨說著日常的話,仿佛謝流塵從不曾離開,仍是一直住在這兒的小少爺,小世子,呼朋喚友縱馬青郊,累了便回來問他有什麽好吃的。


    然而跨進大門時,謝流塵分明看見宋伯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花。


    昨日與王硯之的一番長談重新在他心頭回繞。


    “韶飛,謝伯伯隻有你一個孩子,你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答應你與公主的婚事嗎?”


    知道,當然知道。謝家一族正房到父親這一代,再到自己,皆是一脈單傳。想撐起謝家數百年的榮光,未免獨木難支。


    “其實。當初家父亦向皇上進言,極力促成這門親事。所以……也不是你爹一手操辦的。”


    嗬,話說到這份上,行端你我無愧知交之名。葉王謝蘇容,五大世族雖說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暗裏也頗有些小動作。王鍾閣王伯伯,你與我父親相見時,一個慈眉一個善目,不知情的還以為你們真是親兄弟,可回家一關門,誰沒在誰背後動過手腳?


    “韶飛,說句不孝的話,將來家中的擔子,總是要由我們背的。不趁此時打好根基,日後難免束手束腳。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一個女子,隻要對你有益,多親近她些又有何難?”


    “照你這麽說,娶妻當娶勢?”當時他這樣問他。


    “哈。”王硯之笑得諷刺,“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爹那樣曾經滄海難為水,一生隻慕一人麽?遠的不說,你先看我家那位是如何的行徑。去年我還添了個小弟,不知日後還會不會有。若不是我會投胎,生成王家的長房嫡子,今日坐在這裏與你共飲的,便是另一個王硯之。韶飛,不要想著抱怨,你有的,其實比我們都多得多。”


    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也許是黃昏時的暮愁很容易便能打開一個人的心防。逢魔時分,謝流塵第一次發現,也許自己並不如自以為的那般了解王硯之。自小的知交,平日溫文爾雅,心比天高的人,竟有如此心事。若他今日沒有說出來,隻怕自己一生也不會知道,被眾人交口相讚王家有子,端方如硯,溫潤如玉的硯之,心中藏的,是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心緒浮動間,宋伯不知何時退下。謝流塵不知不覺已來到父親的書房前,他站在院中,看到父親伏案而坐,正批閱文書。


    父親的兩鬢已經全白了;坐下時身子也佝僂得更厲害,想必眼睛越發吃力;天漸漸涼了,不知他的風濕今年有沒有緩解……


    謝流塵忍下眼眶的熱意,大步走上前去,朗聲道:“父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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