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王城的風向變得真的很快。


    第二日赴宴途中,一路上路人的指指點點並不能影響到他的心境,卻能清晰感受到那個在武陽府中人口中不以為意的流言帶來的改變。


    因為生活富足,聖王城的民眾多有憂國憂民之心,他們並不知曉南聖域的妖兵如何在其他聖域邊界作威作福,也不清楚南聖域與神國早已貌合神離了多少年,在他們眼中,南聖域那些妖族本身就已經夠落後,夠可憐了,如今還遭了鬼怪之難,神國派人相助合情合理,作祟的若是尚擎空,尚家造的孽自然要尚家來還,當初的謀逆神國已不計較,這條尾巴總得抹平吧,總不能讓南聖域的同胞一直活在邪劍的陰影下。


    至於誰是那尚家的血脈,這不一目了然嘛。


    一日之間,他江月白在外的名聲已大不相同,若說這流言的散播沒有幕後人員推動,誰能相信?


    無視那些異樣的目光,江月白來到那座久負盛名的弦月樓,盡管在去年的風波之中大受打擊,袁家的雄厚財力以及其無可撼動的客源,依舊讓這座天下第一樓在聖王城中穩占一席之地。盡管現在是白天,仍有雕簷映日,畫棟飛雲之景致,其他酒樓縱有模仿,也隻能是東施效顰。


    相比於昨日那慘淡的迎接,袁人鳳的排場顯然要正式的多,他是親自出來迎接的。


    “江兄,在聖王城內玩的如何,我知曉些好地方,回頭一起去逛逛?”


    聖王城內誰不知曉袁人鳳袁大聖子好聲色犬馬,留戀青樓畫舫,興致起時糾集一幫子狐朋狗友尋歡作樂不舍晝夜,儼然聖王城紈絝之首,以至於當這位在北聖域如此“情深意切”的追求一人時,江月白還以為他是腦子抽了風。


    如今他們之間的恩怨已經隨著前事一筆勾銷,算起來還是他欠了袁人鳳一些人情,撇開那些有的沒的,他們已是朋友。


    “這個就不必了,不習慣那些地方的氛圍。”


    江月白嗬嗬一笑,指了弦月樓裏麵道:“不是說請我吃飯,我特意沒吃早飯,就為了蹭你這一頓。”


    “不說管飽,保證比你昨天那場好。”


    袁人鳳斂了神情,正色道:“請。”


    ……


    說是宴請,實際上席上之人不過他們二人,並無左右相隨,弦月樓小廝上菜的速度與品類卻是無比符合袁人鳳往日鋪張浪費之感,無論何種品類,每一道都是無比精致的藝術品,色香味均是一流,名字也都起的頗有風雅之意,越是置身其中,江月白越覺得自己是一個單純的俗人,可若添上這盤中珍饈,平凡有尋常白菜蘿卜,珍稀有妖獸血肉,天材地寶,任你是天上仙神,還是平凡俗人,都能享受到最簡單極致的口舌之樂。


    “弦月樓的廚子絕對是天下一流,宮裏的禦廚都比不上,當然,他們之中,有的就是原本的禦廚,如今弦月樓相對清閑許多,他們也能一心一意做我們這一桌子。”


    袁人鳳一麵毫無聖子風範的大快朵頤,一麵對江月白誇耀自家廚子的手段,弦月樓背後是袁家,這一直不是什麽秘密。


    他一直都在觀察江月白的言行舉止。


    自進入弦月樓的大門以來,江月白不曾四下張望,也不曾開口誇耀,袁人鳳摸不準他是真的沒來過這一等一的銷金窟,隻是心態極好,還是見多識廣,底氣十足。


    不。


    袁人鳳在心中下了一個論斷。


    江月白對弦月樓的無動於衷,一定來源於他的本心。


    不管是天上人間般的弦月樓,還是哪處不知名的小攤,他既然去了,就當那是個吃食之處,周遭如何,品類如何,他其實真不在意,隻要能吃飽就行。


    正如在他麵前的是他袁人鳳還是荀日照,抑或別的什麽人,隻要他認可這位朋友,都會大度的給予信任。


    門第,身份,貧賤……或許這些人們或多或少在意的東西,他都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吧。


    袁人鳳心中感慨,觀察他動筷的方式,也能看出一點門道,於是心中暗笑。


    無論在江月白筷子前的是雕刻完美,活靈活現,猶如神龍騰躍的“龍遊九天”,還是於菜中展現冬日勝景的“瑞雪兆豐”,亦或是蘿卜化作的所謂白玉,他一筷子下去,都在這一幅幅絕美景致之中留下刀刻斧鑿般的痕跡,卻都沒有粗暴破壞整個菜品的美感,反而是通過自己的下筷簡單的切割著菜品,盡可能不破壞整個菜品的美感,直到再無法阻止菜品淪為殘羹時也沒有隨便了事。


    這個出手雷厲風行,膽大包天的家夥,或許意外的是個憐香惜玉之人。


    重情義的人往往容易被情義束縛,過於顧惜外物他人,也不是什麽好習慣。


    元人鳳無意通過什麽方式去控製或限製江月白,他隻是認定了一件事。


    江月白是一頭猛虎,可沒有猛虎應有的侵略性與攻擊性,既是如此,給予應有的待遇與善意,他自然就會偏向於他,絕不會做那以怨報德之事,隻是得確認,他們是在一條道上,不會有根本衝突而已。


    於是他開了口,內容已與家中叮囑的有了些許不同。


    “江兄可知,外麵關於南聖域劍災的傳言?”


    ……


    江月白放下筷子,微笑道:“這就開始正題了?”


    調侃歸調侃,對於這不是秘密的傳言,他並沒有藏著掖著的打算。


    “無稽之談罷了,那是不是小劍聖都不一定。”


    “你甚至都不願意稱他一聲尚擎空。”袁人鳳以手指了指桌麵,道,“這種時候更要注意些,你不會真認為那傳言沒人信吧。”


    “信與不信,都無關當年真相。”


    “可人們願意相信的事實,就會是真相。”


    袁人鳳認真道:“江兄,聽我一句勸,注意一點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要給別人留下任何話柄,也不要理會那些外部的傳言,江月白這個名字代表的隻是江月白,便是最好的情形。”


    江月白玩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請我去南聖域為神國做貢獻。”


    袁人鳳毫不避諱的正色道:“是的,家主就是這麽個意思,但我的意思有著些許不同。”


    “如果被坐實身份,你必死無葬身之地,我這個袁氏聖子也少不得來踩上兩腳,想來這些,你那位神通廣大的師兄都已經與你說過了。但你應當能夠感受到,聖王城內有一股力量想要將你逼出去,盡管你才來了沒幾天功夫。”


    袁人鳳指了指窗外。


    此處是弦月樓的第九層,唯有地位極尊崇的人物才能在其中宴飲,東家的聖子當然算在其中。


    高不過皇城宮闕,也高不過天星照夜,裁決映曉,但足以將這一片皇都景致收入眼裏。


    天神會的建築設計並不宏偉壯觀,比不得武陽府的人才濟濟與青梧學宮的書聲琅琅,排不得聖王城中觀景好地,可大家都知道,那才是如今聖王城中最風光的建築。


    “老爺子很老了,比我家那個老爺子還要老,人老了,終究有些執念,盡管我不覺得你會比我家老爺子更令他頭疼。”


    袁人鳳無辜的一攤手,把頭伸了過來,問道:“你又做了什麽禍害神國的大事?”


    “什麽叫又,邱裕本是該死之人,他才是個禍害。”


    江月白對於這種翻舊賬早習以為常,仿佛邱裕真的是他親手所殺,不過說實在的,他知曉三大家出手的原因,大致猜到裁決司出手的原因,可那位洛存寅洛首座為何看他不順眼,他卻找不到任何理由。


    “真算起來,你應該算是神國的功臣。”


    想到那場安寧鎮中的戰鬥,袁人鳳由衷感慨,那時錢是他出的,人是他招的,可真正將這盤散沙凝聚一處的,正是江月白。


    至於洛存寅的想法,家主都想不明白,他何必去想?


    “你想說什麽?”


    “找個由頭去避避風頭吧,聖王城是那位老爺子的地盤,他看你不順眼,總會將你逼走的,與其去南聖域自己撞槍口,不如挑個更加得體的去處。”


    袁人鳳取出一塊令牌,認真道:“這是我袁家客卿的身份證明,如果你同意,這幾日隨時可以作為我的護衛,隨同我去東聖域落日古境一行,當然,這樣你也算是入了局,但至少能夠維持一個更好的局麵。”


    “我希望你聽聽武陽君的意見,他站的比我高,如果連他也沒有辦法,我這條路,總歸是條退路。”


    言罷,他收回令牌,沒有給出去的意思。


    反正江月白肯定不會收。


    “好意心領了,我回去認真考慮一下。”


    說是考慮,實際上仍是推脫,但至少沒有那般決絕。


    袁人鳳點頭應道:“好,你那酒葫蘆,我會繼續放在萬兵行總部,除了那幾位負責修複的大師,不會再有人有機會碰到它,不過,你那酒葫蘆很是奇特,之前我說的三個月期限怕是不夠,我會派人通知你他的情況,不過到時候,最好給大師們帶些補品吧。”


    江月白微笑應下,他那個酒葫蘆可不是一般事物,想來那群大師已忙的焦頭爛額,東西暫時放在袁人鳳這裏,他也好放心。


    袁人鳳這人有百般不是,他的信譽還是值得信任的。


    不久後,弦月樓內賓主盡歡,旋即一拍兩散。


    江月白孤身離去,興致盎然,絲毫沒有因為袁人鳳的話語而動搖。


    天神會的老爺子要動他?


    雄鷹要獵食野兔,野兔哪有反抗的餘地,可他心氣在此,當不得這窩囊的兔子。


    就算真隻能當個兔子,麵對烏江司座時,他已作出了自己的行動。


    明知絕不是對手,他這隻孱弱的小白兔,也會狠狠蹬對方一下,這就是他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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