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從天魔吞噬同類暴走,到江月白與其硬碰,重傷墜地,許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當他們清晰看到那個被江月白砸出的大坑,以及依舊不顧一切蜂擁而上的魔潮時,騷動在極短時間內彌漫開去,頃刻席卷整座戰陣。


    原本如鐵壁一般的主陣眼,已輕易被天魔踏過,原本在江月白援護之下相對輕鬆的主陣眼守護者不得不靠自身應對天魔的威脅,而他們的身後,已沒有指揮之人——天魔攻勢凶猛,王策早已頂在前線,連抽空援救江月白都無法做到,原本的兩處陣眼,已然沒有主陣之人。


    文星耀的戰陣本身變化並不繁複,戰局陷入拉鋸之後,更是已不需要變通,隻要一麵頂住攻勢,一麵盡力殺傷便可,哪怕部分人員為天魔惑心之法引得喪失戰力,短時間內也能做到固若金湯,但失去指揮者後,這種堅固已蕩然無存,混亂蔓延之間,偌大一座陣法,竟已有了崩潰的前兆。


    這種崩潰並非因為陣亂,而是心亂,哪怕沒有天魔還能施展真正的惑心,戰陣之內,也已是一片人心惶惶景象


    “人心散了,這座鎮,也該不存在了。”


    無麵輕聲淡笑,似是這一言落下,已可將結局全然敲定。


    她很清楚會來幽明穀尋寶的修行者大都是什麽貨色,指望這些欺軟怕硬,沒什麽道德底線的家夥為了保全一座鎮子犧牲自己,基本就是在做夢,這一點,是再多的利益都無法改變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無論是人是魔,都是如此。


    她相信江月白的落敗足以壓垮此間人族的一切反抗。


    然而,北冥夕的回答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看來,你的確隻能靠著我感知外界,屬於自己的能力,應當已在先前對那些家夥的暗示之後,便徹底消亡了吧。”


    無麵藏身的魔種並未出現任何異樣,不過其聲音已然帶上了一絲殺意:“是又如何?”


    被江月白重創到魔軀灰飛煙滅,僅留一道魔種盤踞,她根本不可能毫無怨氣,此刻被北冥夕點破真實狀態,在雙方早已撕破臉皮,毫無轉圜餘地的情況下,她已不需要隱藏什麽。


    北冥夕的身體早晚會被她占據,現在的言語交鋒於她而言,更像是一種發泄。


    北冥夕卻也沒有與先前一般,趁著現在還能掌控自己的身體,對無麵不斷進行施壓,而是罕見的將目光投向前方。


    沒有任何遮掩,亦沒有自閉心門,或以心念做出任何修飾,發生在安寧鎮前的,最真實的模樣,都完完全全的暴露在魔種的感知之中。


    無麵正欲出言嘲諷,忽而心緒一陣煩亂,險些令得魔氣逸散,刺激到北冥夕的北冥血脈,她帶著驚怒意味的尖銳話語,亦回蕩在北冥夕心中,似要傾盡一切將其心湖攪亂,然而最先亂的,卻是自己。


    “為什麽,這不可能!”


    ……


    戰陣的確陷入了混亂。


    被惑心影響的人依舊毫無鬥誌,因為江月白的重創而心神渙散的亦不在少數,隨著王策不得不親自提槍頂在前線,天魔衝擊之下的兩處陣眼都沒有主陣之人,全然沒有指揮調度可言,遊離於魔潮側麵的袁人鳳更沒有再度爆發一次大規模聖火的能力,無法提供支持,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陣法在極度混亂之中,始終沒有潰散。


    無數天魔衝破了毫無章法的陣法防護,卻沒能勢如破竹的掃蕩一切,在它們之前,始終有人在堅持奮戰。


    有術修燃血作媒,不惜付出重大代價來操控本身修為原本無法駕馭的術法,有武修渾身浴血,魔氣纏身,依舊運轉一身靈力殊死相搏,更有原本居住在這山中小村,素不聞天下廣大的村夫,以具備山村生活風格的趁手武器亂揮亂砸,盡其所能的與天魔交戰……


    留守安寧鎮的數百人在先前的大戰中,傷亡不過兩成,如今因各種原因陷入混亂的卻有將近一半,但剩下的這些人,皆拚上了自己的一切。


    他們之中,有在修行界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有因為各種原因不為聖域所容的社會不穩定因素……他們大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來這秘境附近定居亦是為了自身利益,彼此不互相傾軋也不過是在抱團取暖,也正因為聚居在安寧鎮的大都是這些貨色,會前來此地尋寶的也大都與他們是一丘之貉,這兩年的秘境開啟之前,安寧鎮在表麵上的安寧之中從來沒有真正安寧,暗地裏的陰招不甚枚舉。


    無麵曾冷眼看待這樣的情況三年,不需要她潛藏在神國各處的傀儡,憑前兩年那些修行者在幽明穀裏的具體表現,都能看的分明。


    在她眼中,這些毫無組織紀律,僅僅靠著利益收買與標杆統帥才聚集一處的家夥,在危機迎頭擊來之時,應當會第一時間徹底潰散,然而現在,這些她眼中已經失去一切支撐,應當選擇苟全性命的烏合之眾,卻繼續展開著無比堅決的抵抗。


    哪怕無麵知曉自己占據北冥夕蓮心空位,日後自有東山再起之時,也不禁心神大亂。


    因為現在的局勢,是她從來沒有料到過的。


    “或許他們鼠目寸光,見利忘義,或許在整片天下,他們都隻是不入流的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信念。”


    “你低估了他們的決心,也低估了他們的力量。”


    “無論袁人鳳的錢財,還是江兄的衝殺,都隻是替他們清理心中的思緒,當他們真正開始憑本心奮戰,他們,就是對抗天魔的戰士,就是北聖域的英雄。”


    北冥夕眼望前方,明淨無暇,恍若仙子的絕美麵龐之上,已有悲憫之色顯露。


    若此刻是聖女安撫民心的情景,她定會用最溫柔的神情與動作,賜予此地奮戰之人最神聖的祝福。


    她在意前線眾人的犧牲,亦在意自己體內魔種的情況,正如她素有濟世之心,卻也不妨礙她為了自己的幸福做出種種聖女不應行的“自私”之事。


    在她眼中,自私與無私,滿足私欲與兼濟蒼生,從來都不衝突。


    她就是這樣的人,心蓮改變不了,魔種,同樣也不可以。


    正在此時,一陣噪音在魔潮之中突兀響起。


    那是一群天魔遭受重擊,各自散落的聲響。


    造成這一切的,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酒葫蘆。


    江月白自坑洞之中掙紮爬出,聲音略顯嘶啞,不算中氣十足,亦足以讓混戰中的所有人聽的分明。


    “諸位,加油!”


    他沒有強調自己的平安,亦沒有發出什麽指令,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激勵,在這之後,他便堂而皇之的在魔潮之中調息,任何試圖靠近的天魔,都被那酒葫蘆一一砸開,完全沾不到他身。


    他自小修煉的無漏金身,在先前天魔的決死攻勢之下已然開裂,無相境的體內天地更是裂痕遍布,這樣的恐怖內傷,已無法支撐他繼續與天魔作戰,僅能依靠酒葫蘆勉強自保,若強行引動自身力量出手,加重傷勢之餘,反而會阻礙他人發揮。一麵尋機撤出戰場,一麵駕馭酒葫蘆繼續戰鬥,才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若此間眾人依舊是一盤散沙,他也隻得拚上一切嚐試穩定局麵,而現在,他已看得分明——已經被激發血性的眾人,已然不需要他的身先士卒。


    他隻需要傳達出自己還活著,尚存一戰之力的現實,告訴他們,他們的後盾依然存在,這就夠了。


    王策出槍之餘,目光亦停留在鐵槍槍尖,心中頗為感慨。


    那一卷纏在他槍尖的鮮紅,早已為他那大開大合的攻勢撕碎,非常時期,他也顧不得這件披風的存在。


    旗幟已然不在,一手立起那杆旗的人亦幾乎失去了戰鬥能力,但眾人依舊在竭盡全力奮戰。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以餘光確認江月白的安好,王策深吸一口氣,繼續全身心投入與天魔的拚殺中。


    他本北域一孤魂野鬼,與此地毫無幹係,就算拍拍屁股走人,也不會受到道德上的譴責,但就算沒有江月白,他也會賭上一切與天魔交戰,究其原因,“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足矣。


    在場依舊奮戰的人心中,都堅持相信著這個理由。


    無論是為了保住自己辛苦積累的資產,為了保護後方的家小,還是畏懼於袁氏門客的威勢……人們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服自己與天魔分個你死我活,這一刻,這些堅持戰鬥的人,都是真正的勇士。


    他們或惡名昭彰,或奸惡難訓,或庸碌無為,或自暴自棄……可一直以來,他們都是神國的子民,雙腳踏在神國的土地上。


    這片土地,沒有天魔的位置!


    北冥夕深吸一口氣,輕抬玉手,北冥寒氣於掌心流轉,似飛雪飄零,漸凝成一座晶瑩蓮台。


    “我為北冥王族聖女,亦是北聖域之聖女,今日,願以身護北域一方安寧,望先祖諒解!”


    北冥夕朱唇輕啟,話音落時,三千青絲已成雪色。


    雪發飄揚時,寒意已籠於山間,似有仙氣氤氳聚合,令得天地溫度驟降,這一刻,許多人不由自主的將目光移上,這須臾間的一次注意,便引動了一場狂歡。


    北冥夕麵露微笑,望向自己手心。


    蓮台之上,一朵小巧蓮苞已初見雛形。


    蓮苞雖小,仙意俱全。


    北冥王族的心蓮已然盡毀,這一朵心蓮的誕生,來自安寧鎮前,眾人不願向天魔俯首的決心。


    這是北域眾生信念的冰山一角,是她新生心蓮毫無疑問的蓮心。


    有人心,方有蓮心。


    就像現在,她雖不曾親入戰場,卻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正在與他們並肩作戰。


    守護北域眾生之願,本就是聖女職責所在。


    於是凝聚這朵新生之蓮,她心安理得。


    以身守北域疆土,以心護眾生之願。


    無論身承哪朵心蓮,她都是如此想法。


    此生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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