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清風自遠方飄來,如隨風飄落的蒲公英團,輕柔落在西風烈掌心。


    “看來,那位並未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去走。”


    寒寧天淡然出聲:“哪怕在這裏,你已經贏了。”


    西風烈淡淡一笑,道:“少年意氣。”


    “相比於荀氏的少主,你看重的那個小家夥要有意思的多,讓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堂堂正正的晃過去,而我卻不得不將事情壓下去,這就是你的考量?”


    “或許,你是想要讓他出現在天下人的視野之中?”


    西風烈盯著寒寧天雙眼,沉聲道:“一個神劍山莊餘孽,可沒有那個資格。”


    “但天下人有知道真相的資格。”


    寒寧天收斂笑意,正色道:“當年之事,域主與我都知道是錯的,但陛下寧可埋葬一切,也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


    “曆史,不該讓錯誤繼續被人記住。”


    西風烈冷笑一聲,不予回答。


    他是西聖域的域主,但寒寧天口中的域主,永遠隻有那一位,哪怕他早已死的無比徹底,甚至沒有一方衣冠塚以示紀念,依然是西聖域名正言順的最後一名域主。


    每思及此,他都覺得好生可笑。


    西風豪待他未必有多好,但在他占據西風古城與初原城,以千餘罪人頭顱與西聖域反亂分子公開宣戰,並以比之原本數倍的優渥待遇對待寒寧天時,依舊沒能讓這位寒天神座與他同心,反而讓其聯合西風閣當期學子,伺機給他從內部來上一次無可挽回的重大打擊,若非叛軍之中有人識時務,又有些奸人作祟,他還無法逼這位寒天神座攤牌,令其不得不遠走邊陲。


    當年的棋局他勝了半子,但也僅僅隻是半子。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但無論當年還是現在,他們之間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誰都不敢把局下死,就算如今的西風烈完全可以在棋局中占據絕對優勢,他也不會那麽做。


    因為無論寒寧天,還是西風烈,哪怕雙方恨不得對方當天就全家暴斃,都還以西聖域的利益為前提。


    在西風烈完全掌控大局,開始重建廢墟時,寒寧天沒有任何動作。因為缺乏高端戰力的西聖域,需要一個已經被拆了根基,無法威脅他的統治,本身還擁有一定實力與底蘊的神座守護。


    在今日寒寧天明確撕毀當年的無形協議,帶領寒家眾人逼他來到五嶽州對峙,他也不想徹底將寒家趕盡殺絕。因為如今的西聖域,依然需要寒寧天的暗中守護。


    一切,為了西聖域。


    寒寧天大笑出聲:“請西風神座決斷吧。”


    西風烈點點頭,沉聲道:“西聖域是西聖域,隻是已與你無關。”


    他站起身,袍袖無風自動,天地間的一切力量皆在此刻匯聚至這方平凡小山丘上,如一座真正大山砸落,其間威能全然落在寒寧天身上。


    寒寧天沒有反抗,亦沒有掙紮,隻平靜直視天空,下一刻,他便被直接壓入這方小山丘內。


    也是在這一刻,禿頂的小山丘恢複如初,甚至看上去山林更加鬱鬱蔥蔥,第二日淩晨樵夫若上山打柴,腦子抽些打算到山頂砍,或許砍廢一把斧子,都無法給那些新生的樹木擦破點皮。


    西風神座翻手間的改天換日,雖沒有移山填海那般誇張,但其中蘊藏的力量,早已超越移山填海所需。


    身處新生的山頂,西風烈冷笑一聲,自袖中取出一物,重重拍在地上。


    於是這偏遠平凡的小山丘上多了一隻威風凜凜的石虎,利爪死死嵌入地裏,模樣睥睨天下之間,仿佛將什麽事物鎮壓山中。在之後的好些年內,不少凡民慕名而來,前來祭拜這突然出現的“山神”,以求一方風調雨順,一家太平安樂。


    西聖域域主印,暫留此山山頂。


    而寒天神座寒寧天,被鎮壓於此山之中。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亦是他給西風烈開出的條件。


    從此時起,這場由寒家引起的風波,由西風烈負責平息,更不會追責寒家眾人,以及那個身份有問題的小人物。


    西風烈乘風起身,目光最後在小山丘上逗留一瞬。


    對於這位死敵,他心中也抱有一定敬重,一十三年信念不移,正是難得的國士,若此人肯真正為他所用,西聖域必可蒸蒸日上,富饒絕對可不止於中部七州,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隻是收回目光後,他的心緒卻頗不平靜,隻是並非針對於這個暫且願意自封於此的老對手,而是那個他本不用放在心裏的小人物。


    江月白。


    這個名字的主人,的確算是個不錯的年輕後生。


    他並不想在人前顯示太多,但在他的眼中,他的隱藏毫無用處。


    那樣的戰鬥技巧與遠超本人靈力修為的戰鬥力,都證明其絕非尋常年輕強者,能夠憑借自身勉強抵禦三名明銀衛的進攻,更能以言語令荀日照退開,這樣的人,絕非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夫,但也絕非智勇雙全的全才。


    加上其身負的武神訣,還有那詭異的空間妙法,寒寧天將這樣的人送到他的麵前晃了晃,逼他不得不遮掩屬於他的一切,究竟抱著何種心思,他竟一時半會兒看不透。


    “起風了。”


    西風域主看了一眼初原城的方向,冷笑離去。


    五嶽州的微雨已然停息,唯有陣陣涼風仍在給予天地清爽,隨著西風烈離去時那一拂袖,方圓千裏之內,一時再無風聲。


    無風隻是一時,風終究會再度在天地間刮起。


    無論何時何地,風,從來不曾停過。


    ……


    高空之上。


    淩落霜麵色忽然一片蒼白,似是因為沒能守住什麽無比重要的事物而有些痛苦,但她很快調整好了心神,繼續帶著兩個小輩趕路。


    她知道寒寧天的決心,也知道三名長老的決意。


    寒寧天沒有離去,而是選擇與西風烈繼續對峙,便是存著犧牲自己來保全寒家的念頭,從寒家選擇陪江月白走這一趟開始,他便早已存著這個念頭,而她也已經接受。


    三名長老早已分頭引開那六名玄甲衛,憑他們的實力,縱然敵不過玄甲衛,也能夠跑掉,在民間隱藏一時,靜候未來,這也是她將自己女兒與江月白送到北方邊境之後,應該去做的事。


    她已經當了平凡女子十三年,再平凡一段時間,也沒什麽。


    “寒姨,你們之後打算怎麽辦?”


    江月白忍不住出言詢問,心中一時有些忐忑。


    從淩落霜先前神情的變化中,他大概猜得到寒寧天的情況,寒家付出如此重大的代價,說到底就隻為幫他殺死邱裕,如果沒有他,寒寧天親自出手去殺邱裕,就是動個指頭的事。


    “不用愧疚,這本就是他的選擇,你不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江月白聞言搖頭,道:“終究是我拖累了你們。”


    “都是一家人,談什麽拖累不拖累?當年神劍山莊還在時,我與他便時常前去叨擾,若非那一日他正在閉關,無暇前去祝壽,那裏說不定會是另一番光景。”


    說話之時,淩落霜麵上煞氣流露,但很快就恢複平靜,饒是如此,那一瞬朝著周邊爆發的劍意,也將一朵無辜白雲切成了百來塊。


    這還是江月白第一次聽到寒家人完完全全的將當年之事完全擺在明麵上,寒夫人已將話挑明,他自然也不能藏私。


    “對方蓄謀已久,就算寒叔當年出手,怕也無法攔住他們。”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到底是三大家哪一家策動邱裕做偽證構陷山莊,甚至有可能,三家皆有。”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淩落霜,道:“當年的一切,我會親自查清楚,你們為我做了太多,怎能再讓你們付出本不用付出的代價。”


    “不是你們,是我們。”


    淩落霜認真糾正道:“從你向寧天遞出那一道劍雲紋開始,我與寧天便決定送你一程。”


    這話聽著很有些別的意味,從一個角度聽去,似乎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之意,另一個角度卻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江月白能夠感受到淩落霜對他散發出的真實善意,並不將這半句玩笑話當一回事,隻是有些歉疚的道:“終究辜負了二位的期待。”


    邱裕已經死了,卻不是死在他的手上,他與寒蘊水就是兩個被算計了的愣頭青,不僅要背殺害中聖域使者的罪名,還令得寒寧天因為他陷入險境,雖然淩落霜沒有怪罪,甚至看他的眼神還有些欣賞意味,他終究無法輕鬆將這事揭過去。


    淩落霜眼神溫柔了些,話鋒一轉:“這一路上,你覺得蘊水如何?”


    江月白眉頭微挑,似是有些疑惑於這個突然從天下大勢轉為家長裏短的話題,回答道:“很好啊。”


    “你有沒有對她做些什麽?”


    “沒有。”


    “真沒有?”


    “沒有。”


    “哪怕一點點都沒有?”


    看著淩落霜眼中那莫名的威壓,江月白深吸一口氣,心中一片坦蕩,身正不怕影子斜,鄭重點頭道:“沒有。”


    然後他便失去了意識。


    淩落霜一記手刀切在他後頸,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自言自語道:“我女兒這般花容月貌,又吵著要與你一起走這一趟……我們夫妻兩個都將她送你麵前了,居然還不出手,沒色膽也得有個色心啊,知不知道當年……”


    埋怨江月白之時,這位女子劍仙再沒有所謂劍仙的氣質,絮絮叨叨的就像個深宮裏的怨婦,嘴裏話語似連珠炮一般,哪怕沒有一個醒著的聽眾,也得埋怨上好一段時間。


    寒寧天如今情況不明,但大概率已經被自願鎮壓,三個學生各自隱藏,便是好不容易再次相見的女兒,還得繼續托付給江月白照拂,很快,她將成為一個不算太老的獨居老人,如此情況,心情哪裏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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