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此番攜眷南下,從安家到置業,萬事皆無著落,不知三哥作何打算?”我盯著藤椅上錯雜的花紋,話鋒一轉,輕飄飄道。


    賀老三沉吟不語,眼珠子骨碌碌打轉,想必不是盤算今後營生活計而是思量和我的回轉餘地,“而且三哥京中房宅產業如何處理,封門閑置還是作價出售,這些可要三哥頭疼一陣子呢。”


    惡從膽邊生,我唇角輕揚,忍不住繼續嚇唬賀老三,“根據我所打聽的消息,之春長老為人幹脆爽利,處事向來雷厲風行,三哥怕是時間緊迫,離京事宜刻不容緩。”


    賀老三抽抽嘴角,長長一聲歎息,勉強笑道:“公子所言甚是,事情拖遝不得,不過……也急躁不得。”


    我假裝沒聽見後半句,隻是一直微笑看著他,絕對的職業化笑容,溫和親切之下是顯而易見的淡漠生疏,“哎呀呀,三哥這回怕是麻煩大了,之春長老和蘇七娘相知相伴多年不為外人知曉,顯而易見極其珍稀這段情分,且不論真假原委,如今一表人才的三哥愣是插上一腳,就算相好兩人親密無間,難免不生出什麽猜忌齟齬,蘇七娘無端蒙受不白之冤,百口莫辯,豈不委屈憤恨,一氣之下保不準找三哥晦氣,蘇七娘執掌秦樓多年,手眼通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本事手段想必三哥有所耳聞,到時候紅顏一怒,噫~,三哥的境況可想而知矣。”


    賀老三的眼珠子漸漸轉得不那麽利落了,不知不覺垂下視線,死死盯著灰泥地磚,眼前仿佛浮現出蘇七娘妖嬈的身段和勾魂的媚眼,饒是盛夏陽光煦暖,此時也不由得冷汗涔涔。


    我咂咂嘴,不掩幸災樂禍,又道:“三哥到底幸運,弄鬼、恫嚇、栽贓、離間、逼走,雖然所作所為有失坦蕩,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和魔教平素趕盡殺絕的做派相比,這回也算手下留情,之春長老畢竟是一教長老,還是有些風度器量,不過提醒罷了,沒有見血。而蘇七娘,嗬嗬,多精明幹練的女人,眼裏可容不得沙子,沒成想無緣無故栽在三哥手裏,豈能咽下這口窩囊氣,女人的小肚雞腸咱們爺們永遠想不到,一個氣堵琢磨出來什麽陰損毒辣的招數,不論摘星星還是捉月亮,就憑蘇七娘的能耐還能辦不到?”


    鬥室中回蕩著我徐徐的曼聲低語,聲音深沉沙啞,恍若魔鬼的呢喃,緩緩鑽入耳朵,冷寂如冰雪,浮雲蔽日,驀然一室幽暗,一如將夏日摒棄在心門之外。


    我斜靠在椅背上,半眯著眼,好似安謐午後的悠然小憩,一派懶散閑適,隻是唇邊一抹冷笑,與姿態神色毫不搭調,端端讓人膽寒。


    賀老三漲紅了臉,身下常用的藤椅此時好像變成了砧板,而自己就是一大塊任人宰割的肥肉,平日諳熟的謀算心機仿佛全然棄他而去,想到違背魔教意願的下場,額頭上不禁冒出了冷汗。


    “永遠不要小瞧女人,她們安靜時像貓,優雅而魅惑,毫不吝嗇對你巧言令色,暴怒時似虎,利爪霍霍,方圓三丈之內但凡喘氣的殺無赦,溫順時如鳥,收攏翅羽乖乖依人,怨恨時若蛇,可以靜靜躲在陰溝邊窺伺,隻待時機亮出毒牙,嗬嗬,三哥認為蘇七娘現在是什麽心情呢?”


    賀老三再也忍不住了,渾身顫抖,“咚”一聲悶響,又一次朝上首跪下,鬥雞眼茫然混沌,好像失了焦距,全然沒有往日的神采,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公子救我。”


    這一回我巋然不動,坦然受他大禮,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和顏悅色道:“說了三哥勿要跪我,三哥如此,讓我好生為難。”


    在我猛烈的心理攻勢下,頑強能令小強汗顏的賀老三同學終於崩潰,我暗中笑得暢快,臉上依舊綠意盎然。


    “蒙冤迫害,慘遭驅逐,此番種種皆是小人命中注定的劫數,小人都認了,如今南下在即,前路渺茫,荊棘難料,無所依憑,內外交困,小人這條賤命也就罷了,不過上有老母,下有稚子,牽掛良多,還得苟活於世,公子仁義,懇請公子救我於水火,小人身家性命交予公子,小人無才無德,賤命如螻蟻微不足道,不敢奢求妄想,隻希望能為公子做牛做馬,公子嫌棄是應該的,不過還請公子看在小人高攀相識一場的份上,切莫推辭,從今以後小人賤命就是公子的,天地可鑒,日月為證,小人日後定當忠貞不二,誓死追隨,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後遁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番話說得哀婉懇切,血泣淚奔,那叫一個山川變色,草木含悲,走投無路之人不過如此矣。


    說完,賀老三“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繼而直挺挺跪著,麵無血色,鬥雞眼目不轉睛仰視於我,眸中六分絕望,三分企盼,還有一分決然。


    我身子前傾,靜靜審視他,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般逼向賀老三,賀老三毫無懼色地回瞪於我,鬥雞眼中沉澱著破釜沉舟的氣魄。


    四下無聲,屋中惟餘鋒芒淩厲的視線糾葛,空氣膠著冷凝,讓人不禁屏息,賀老三腦門沁出的冷汗,“啪”地滾落到地上,遇到灼熱的暑氣,瞬間化為一縷青煙,悄然飄散,氛圍卻在這一抹水氣中逐漸流轉起來。


    “好。”半晌,我輕笑,微微點頭。


    賀老三微不可察地長舒口氣,身體放鬆下來,再抬頭看我,眼中似乎有了變化,隻是這變化不太明顯,好像隔著一層紗,又好像一道難以跨越的叫做階級的鴻溝。


    如果說賀老三原來因為鄭欺仙的話將我看作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罹難時破財燒兩柱高香,彎腰磕幾個響頭以求保佑,看似虔誠,實為糊弄,初次發誓效忠是拿我當柯南外加金鍾罩,指望我昭雪和庇護,動機不純,心懷叵測,那麽這一會賀老三算是徹底想明白,大敵當前,隻有我才能保他全家周全,提供在他鄉異地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再有騷擾橫事,安平而太平,而一切代價就是他的自由和忠誠,他想明白了,就不懷疑我有這本事,執著地相信我能給他用武之地,所以失去為所欲為的資格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頹廢了這麽些年,其實早就厭煩,如今投入麾下,正是一個難得的洗心革麵的契機,明天將是嶄新的生活,雖然充滿未知挑戰,但是他堅信決不會缺乏樂趣,賀老三暗下決心,隻要有我這棵大樹,他便甘願做一隻猢猻。


    我扯著嘴角笑笑,朝賀老三抬抬手,又指指椅子,賀老三心領神會,二話不說乖乖爬起來,然後老老實實坐下,神態恭謙,手腳拘謹,哪裏還有在自己家的樣子,捎帶一個打擊報複,兵不血刃就丟給我喧賓奪主之嫌。


    “三哥有心,我也不好一再推辭,若是堅持不肯,豈不是白白傷了感情。”我和顏悅色道。


    說得賀老三如坐針氈,搓著手,不住點頭,鬥雞眼中蕩漾著盎然喜色,我忍著笑意清咳一聲,勉為其難道,“也罷,既然三哥執意如此,那麽我以後少不了勞煩三哥的時候,三哥到時候不要嫌無聊瑣碎才好。”


    賀老三忙稱不敢,“哪裏,哪裏,隨時聽候公子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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