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齋內外仿佛是兩方天地,甫一邁進香樟大門,清涼撲麵而來,一絲暑氣全無,我咋咋稱奇,不過稍一琢磨便已了然,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一塊塊晶瑩的美玉上,不禁勾唇一笑。


    四下寂靜無人,我獨自輕車熟路地來到書房,趙寶正在廊下打瞌睡,腦袋瓜子耷拉著,口水飛流直下,在泥金地磚上留下淺淺的一灘。


    繞過門神,我徑自掀簾子進屋,輕手輕腳地閃入內室,迎麵擺放著一座巨大的紫薇麒麟冰雕,散發著絲絲涼氣,屋中明亮而不灼曬,正燃著提神的天木香,聞起來神清氣爽。


    大哥正在伏案讀書,此時姣好的眉頭正微微蹙起,飽蘸濃墨的湘妃竹留青紫毫筆拿在手中,遲遲未落。


    “大哥。”我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


    驚覺有人,大哥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看清是我,俊美的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溪兒來了。”


    微風拂過,好像一隻無形的手在隨意翻看著書頁,濃鬱的鬆煙墨香中,青色扉頁上《天昶史》三字翩若遊龍。


    我忽然噗哧一笑,瞄著那張花梨山水大案,道:“大哥連讀書都這麽講究。”


    大哥放下紫毫,活動著僵直的頸項,訝道:“溪兒此話怎講?”


    “嗬嗬。”我挺直了脊背,笑意晏晏,“君不聞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盛夏讀史,伴度悠長,擇時開卷,豈不是相得益彰。”


    “妙論。”大哥撫掌笑道,“溪兒若是參加今秋大考,不知將有多少學子自愧弗如,望洋興歎。”


    “大考啊,嗬嗬。”我但笑不語,想當年轟轟烈烈的高考動輒幾百萬考生,恨不得全民參與,相比之下,古人的科舉規模簡直小兒科。


    科舉製度乃從前朝沿襲而來,前朝末年,皇室官場極度腐朽,從中樞到地方,統治千瘡百孔,弊病百出,然而末代帝王哀帝實為有識明君,登基之後立即大刀闊斧的變法革新,推行科舉就是企圖打破門閥士族百年統治的第一槍,可惜前朝根基損毀,氣數殆盡,沉屙之深已然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哀帝生不逢時,一己之力無法挽救風雨飄搖的王朝。


    江山易主,聖祖皇帝去粗取精,敏銳地認識到科舉製度的優勢,於是毫不猶豫地保留下來,不過科舉製度任人唯賢的本質直接觸及了門閥士族的利益,而聖祖舉義期間承蒙士族傾助,百廢待興之時,為避免與門閥正麵衝突,故而科舉僅僅停留於形式,金榜上往往為士族子弟,君臣心照不宣,科舉便如雞肋一般有名無實地沿襲下來。


    時至本朝,聖上大興科舉,不拘出身背景,選拔重用了一批人才,如新貴水家便是個中翹楚,科舉才得以真正發揮作用,逐漸深得天下學子之心,曆經二十餘載風雲起落,如今恩科已然成為惟一的入仕之路,無數學子懸梁刺股,隻盼魚躍龍門,一朝榜上有名,從此仕途順暢。


    想到這裏不禁一笑,“大哥,今秋大考有幾分把握?”


    大哥一愣,摸摸我的腦袋,莞爾道:“這個問題讓大哥怎麽回答呢,無非盡人力而聽天命,屆時全憑各自本事,至於別的,就鞭長莫及了。”


    心理素質忒好,一點考前焦慮都看不出來,真乃牛人,想我當年,那叫一個糾結,一天到晚神經兮兮,吃不好,睡不著,見卷子就躲,見老師就溜。


    我斜著眼睛看他,狐疑道:“大哥就這麽泰然?”不會有什麽貓膩吧。


    大哥隨手從多寶格上取來一枚田黃閑章把玩,嗓音清越,“這屆大比乃是誠王殿下親自主持,策論命題亦由誠王殿下所出,殿下公允持正,我輩自當潛心書山學海,心無旁騖。”


    “於是乎大哥就鑽研這個?”我朝那本《天昶史》努努嘴,青色的封皮上有很明顯的折痕,昭示該書已被翻閱多次,“那位誠王不會用前朝史當策論命題吧。”


    倘若被我不幸言中可就要大事不妙了,當今聖上是有道明君,由此可見皇家血脈尚且不至於退步得太厲害,那位誠王殿下該不會無知到這種地步,難道因為太過囂張,吃錯藥了,抑或成心氣他老子?


    永旭朝至今不過兩世,立朝尚短,形式上改朝換代需要時間,子民子民,向乍到的新爹磕頭,民心可是需要更久的時間適應,名正言順的奉天承運永遠是帝王華麗而實用的光環,在百姓心理上立威始終是上位者的當務之急,前塵往事是新君難以啟齒的忌諱,這個時候談論前朝,無論褒貶,都是老壽星吃砒霜,找死。


    《天昶史》為前朝編著,民間多有所藏,聖祖皇帝那時候日理萬機沒心思顧及,而當今聖上標榜襟懷不屑為之,總之都極為大方地沒有收繳銷毀,《天昶史》於是得以苟活至今。


    不過姑息絕不代表縱容,薄薄一本書如果老老實實躺在書櫃裏那絕對什麽事沒有,甚至偶爾皮癢換個書櫃旅遊一把也全然沒有關係,都可以忽略,但就是一條底線,見光死。


    這方雷池決不能有丁點踏足,容忍你找個旮旯苟延殘喘卻偏要跳出來丟人現眼,除了不識相又是什麽,所以《天昶史》說白了和禁書沒什麽兩樣,細究起來還不如人家禁書。


    人家禁書若是出來放放風頂多遭點違心的鄙夷唾棄,不消春風便複又欣欣向榮,而史書不同,劈頭而來的則是滅頂之災,龍顏震怒,一把禦火下去,便是個絕種斷代的下場,純粹*。


    “聊作消遣。”大哥輕笑,伸手將案上的梅花凍盞推到我的麵前,“明前的紫陽毛尖,趙寶又打盹了,讓溪兒見笑。”


    我端起凍盞灌了一口,沒喝出什麽味道,心神沉浸在那四個字帶來的震撼中,聊作消遣……徹底無語,這種情況就像高數考試前你背公式到抓狂的時候忽然發現身旁某君正拿著一本《國家地理》優哉遊哉,或者體育課長跑測試前某君打籃球直到汗流浹背,三分鬱悶、三分嫉妒、三分不屑加上一分說不清楚,那種心情是極度複雜的,正如我現在。


    “大哥所好還真是與眾不同呢。”吧唧吧唧嘴巴,慢慢嚐出點味道來,幹咳一聲,扯出一個僵硬的笑,“能讓大哥手不釋卷的想必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嘍?”


    大哥俊逸無儔的臉上露出惋惜的神色,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書頁,“寫人記事文采斐然,而且獨樹一幟地收錄評述論斷,乃頗有見地的奇書,可惜流傳至今實屬不易,業已殘缺不全。”


    “如此啊,著實可惜。”深刻理解大哥的遺憾,想當年對於《紅樓夢》就是這副心情,不禁悠悠一聲歎息。


    “溪兒可對前朝史感興趣?”見我忽然悒鬱不樂,大哥展顏一笑,恍若春風化雨,“有道是經傳宜獨坐讀,史鑒宜與友共讀,溪兒可願屈尊寒舍,晚生薄有心得,還望溪兒大人指正。”


    “敬謝不敏。”


    逃也似的離去,身後傳來大哥爽朗的笑聲,驚得趙寶睡意全無,猛然抬頭一下子撞到抱柱上,咚地一聲悶響在靜謐中格外清晰。


    和牛人一起讀書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我脆弱的小心靈可經受不住這種刺激,再說誰敢招惹高三的學生,孩子家長不得把我撕了,雖然……他的家長也是我的家長,三十六計,走為上,速速遠離這塊是非之地。


    回到漱芳閣,潛心和珍瓏較勁,不知不覺已經晌午,肚中咕嚕作響,忽然想起豌豆黃一茬來,連忙叫來魏紫。


    “派去醉仙居的人回來沒有,豌豆黃呢?”


    魏紫纖細的柳眉微微蹙起,訝然道:“正要向小姐回稟,一大早派出去的小廝才剛空手而回,說辦事不力,請小姐降罪呢。”


    “出什麽事了?”我奇道,醉仙居不會關門大吉了吧。


    “回小姐,醉仙居從今以後不再做豌豆黃這道點心。”


    啊,不做了?雖然和我因為某種原因有齟齬,但是好好的一道點心,咳~無緣無故就不賣了,這算怎麽回事,不帶這樣的,難道偷偷擱了蘇丹紅怕我看出來?還是豌豆原料漲價?抑或是甜點師傅被炒魷魚了?下回去醉仙居一定找陳大廚當麵問個清楚。


    本來想用豌豆黃喂狗,或者倒入陰溝,以解心頭之恨,可惜華麗麗的小願望落空,極度不爽,心理作用使然,舌頭又是隱隱作痛。


    “算了,算了,跟他說辛苦了,去賬房領賞吧。”擺擺手,怏怏不樂,“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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